大小姐取了白纸和钢笔来,把钢笔吸饱了洋墨水,笔帽扣在笔尾后头,就站着弯下腰,趴在书案写了几个弯弯曲曲,细细的字母。
大小姐写得认真,苏州也看得认真,但是她发现大小姐写的她一个都不认识。
大小姐写了五六句话,一些问候语之类的东西。
写完了,半天直起身来,把钢笔递给苏州。
苏州没有接。她望着大小姐,不吱声。
“怎么了?”大小姐挑眉。“就算我再漂亮也不能一直傻看着呀。”光看不尝是流氓!
苏州淡淡瞥了大小姐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的名字。”
“杜如梦。”大小姐不明所以,苏州不会不记得她的名字吧?
想想她要死要活追了苏州两个多月,结果都这么熟了,苏州还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州又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哦”了一声,然后目光落在杜如梦的字上。
被苏州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杜如梦还是尽职尽责地解释:“这个单词的意思是……”
“咦?”大小姐恍然大悟,笑得一点都不矜持,“等等,”她捏着笔刷刷刷在纸上写下“Rose”四个字母,指着这个单词说,“这个,我的英文名。它的意思是‘玫瑰’。它的发音是‘Rose’。”
Rose,玫瑰。
苏州在心里记下了。
拿过钢笔,苏州照着大小姐之前写的抄了三遍,默念了好几遍。
大小姐说:“默念效果不好,你读出来。”
苏州紧抿着唇,不肯开口。
“我没有骗你。这个得读出声才有效。”大小姐心思活络起来,她也想听苏州那口吴侬软语的调子温柔唤着自己的姓名。
想想就好激动。
大小姐什么样的心思苏州一清二楚。她咬着下唇,眼底带着羞涩。迟迟就是不肯开口。顺带横了大小姐一眼。
大小姐看得呆住了。有些口干舌燥,眨了眨眼睛,说:“你……”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便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我去让人给我拿杯水来。”
出去了一会儿,转身回来后,手里不是端着水,而且两杯乳白色的牛奶。
“刚好省得我去倒水,林嫂给我们送了牛奶。”大小姐端着牛奶,一杯放到苏州面前,自己抬手喝了另一杯。
“谢谢。”
大小姐没搭话,只说了句:“你先写着。”
自己一手握着牛奶,边喝边走到书架旁,应该是在找书。
苏州思忖了一下,便不管大小姐,自己练习。
大小姐从书架里抽了一本书,放在空置的一格,指尖点在粗糙的书脊上,一本本划过去,最终随目光定格在一本需要的书籍上。拇指食指探入一夹,轻轻拖了出来,放到选定的第一本上面。如此挑了三四本,杜如梦便停手了,一手拿着书往茶桌上去。
中途苏州只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大概是杜如梦不想再遇到像刚才那么尴尬的境地,尤其是在还和苏州闹别扭之后。
两个人各占一个角落,谁也不干预谁。整个房间又重新安静下来。
杜如梦安心投入一件事情时,认真的程度是苏州难以估量的。她专心致志地在写着什么,也不会时不时去看苏州,让苏州坐立不安,两个人就好像约定好了,谁也不会打扰谁。
起初苏州还会看两眼杜如梦,后来也被感染,一心学习。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在安静的环境中细小的声音也被放大无数倍。
时间慢慢流逝,苏州把每个单词写了数遍,不急不躁,就像古代小姐弹琴一样。最后一个字母结束,整张纸都写得满满的。
苏州把目光投向杜如梦。
杜如梦感觉到苏州的视线,不紧不慢地画上句号。
把钢笔收起来,合上了书籍和本子。手边的牛奶已经喝光了。
杜如梦起身走到苏州身边,苏州还维持着看着那几行英文的姿势,其实心神已经跟着余光越来越近的杜如梦的身影走了。
地上铺着厚厚软黄的地摊,踩在上面跟踩在云端上似的,悄无声息。
杜如梦在她身边站定,看苏州写的,苏州身体僵硬得跟被冻住似的。羞涩感瞬间占据了肢体。
杜如梦一手扶着苏州背后的椅子,一手曲起手指时不时地敲打着书案。
苏州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很热,又让她心里很慌。
还让她很紧张。
“……你有在听吗?”杜如梦低声轻语,娇柔的声音都快把苏州听得骨头软了。
苏州略把头低了一低。而后察觉这样不太好,又抬了一些,淡淡地应了一声。
杜如梦顿了顿,忍不住低下头。
苏州被惊了一惊,没有动,身子却越发僵硬。
可是大小姐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在她耳边轻轻说:“很晚了,明天再练吧。”
然后退后了一步,在苏州抬头之前转身走了。
苏州松了口气,忙收拾好东西,把笔帽盖上,起身关灯,走了出去。
没想到杜如梦还没下楼,站在门口,抱着手臂,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走廊的灯在她白皙的脸庞投下暗一片影,遮挡住她的眼睛。
见她出来,她就和苏州一起下楼。走过了杜如梦的房间,苏州开门进去自己的房间,杜如梦突然拦住苏州关门的动作。
苏州冷下脸:“做什么?”
大小姐支支吾吾说:“今天晚上……我和你睡……”
苏州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杜如梦没安好心,她要是放杜如梦进屋,还指不定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想到杜如梦还是个女流氓,苏州也顾不上存着敬她一分的意思了。
“为什么!”
苏州坚决不退让:“我们俩不能共处一室。”
大小姐又好气又好笑,对苏州这么防备她实在无奈,只得道:“你过房娘是我亲娘,妹妹和姐姐睡一块,有什么问题?”
“我怕被你非礼。”苏州抿了抿唇,半晌,吐出一句话来。
杜如梦瞪大眼睛。
没必要这么防她跟防流氓一样吧!她好歹堂堂杜家大小姐,英国知名大学留学生,知书达礼这四个字她懂好不好?
“好好好,我保证不碰到你好吗?我们再吵吵,等会儿把林嫂她们惊醒了,就不好了。”
苏州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杜如梦一咬牙,赌咒发誓:“我要是对你做了什么,我就被警局关进去!你看,我够有诚意了吧。”反正杜如梦是无神论者,发的誓根本不在意。
“好姐姐,我真的累了,今天的事情让我心惊肉跳的,现在还惊魂未定,我怕晚上做噩梦……”
苏州让开身,自己走进去。
……
两个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杜如梦真的乖乖睡到了一边,离得苏州远远的。
不知不觉,苏州慢慢陷入沉睡中。而一直闭着眼装睡的杜如梦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望着苏州,轻轻叹了口气。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缓缓挪动着靠近苏州。
苏州睡得很熟,没有被惊动。
杜如梦近了苏州,轻轻依偎近苏州的身体。
“今晚我守着你,你应该就不会害怕了……姐姐,我差点,没有保护好你……”杜如梦缓缓闭上眼睛,低声呢喃,“不要怕……我守着你。”
苏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角似乎有泪光划过。
大小姐,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呢。
可是,小月……
八月十四日,日守军开始总攻,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
十五日,日本正式组织上海派遣军,以松井石根大将为司令官,率领两个师团的兵力开往上海,进一步扩大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张治中决心扩大战果,对日本侵略军发起全线进攻,出动空军轰炸虹口日军司令部,双方展开激烈战斗。
苏州在杜家住了两日,外边的枪声炮声轰炸声持续不断,可杜家还是稳稳当当,除了十三日晚上一队军队里里外外把杜家包围起来,凶神恶煞地吓走了不少心怀不轨的人,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整个公共租界成为了上海最稳定的地方,位于公共租界的杜家,更是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虽然如此,但是苏州听说外面死了很多人,国民党军队和平民死伤一片,尸骨倚叠如山,血流成河。
杜如梦和杜太太一直不准苏州出门,苏州只能呆在杜家。她想出去置办行头,可是没有机会提。
又过了两天,杜先生只在这几天期间回来过一次,神色凝重,行色匆匆。杜如梦也时不时出去,但也没见她多愁闷。
在杜家,见不到外人,也出不去,苏州只能天天在书房里练习杜如梦每日教给她的东西。
她的不安也渐渐消散,连带着对梁小月的担忧也渐渐安抚下来。
都说是患难见真情,她和梁小月是一起苦过来的,而且说她们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有些东西不是一个唐杰就能改变的。
杜如梦回来了。
刚想着要和梁小月和解的苏州却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暴风雨。
听见杜如梦开门的声音,起身相迎。
杜如梦进来了,喜笑颜开地去拉着苏州就往楼下走:“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由分说地拉着苏州进了她的房间,杜如梦把她按在梳妆台前,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要睁开,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一定不要偷看哦!”
任性又有玩心的大小姐。
苏州含笑点点头,当真就闭着眼睛,不看。
过了许久,一直听见杜如梦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没有出声,苏州好笑地催促道:“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苏州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大小姐御用的镜子,镜子很大,足有一一米。镜子里是穿着玄青色旗袍的苏州,眉眼清秀,俊逸温柔。苏州身后站着一个女人,穿着长衫直裾,腰系宫绦玉佩,头顶一项点翠乌纱帽,长发披散,不染朱唇。
苏州猛然回头,吃了一惊。她站起来,脸上满满是震惊。
杜如梦长衫而立,修长的身躯被男子的衣衫包裹着,腰肢不赢一握,显得弱柳迎风的姿态别有一番滋味。嘴角噙笑,唇红齿白,媚态微显。她身高本就高挑,如今正好扮一个文弱书生。
真真是妙人。
大小姐穿着男装不像男人,女态明显,更有一种美感。
大小姐见苏州不说话,蹙眉不悦道:“不好看吗?”
苏州回过神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走到大小姐身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大小姐,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嗯?这身衣服我是照你那件叫王先生做的。哪里不对吗?”
难怪苏州怎么看这件戏服和自己前几天扯坏的那件很像,原来是按照她那件复制的。
看起来苏州也不怎么惊喜,杜如梦失望地摘下帽子,扔到床上,人跟着坐到床边,胡乱扯着腰间的腰带。
突然一片阴影压过来,一双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别动。”苏州温润如水的声音在大小姐耳边响起,那双覆在她手上的手动了动,轻轻巧巧地解下了她扯不开的腰带。
杜如梦不屑道:“你不是不喜欢吗?白让我废了那么多力气……”有点别扭道,“吃力不讨好。”
苏州眼睛淌着水,水波盈盈。她放低声音道:“是我的错。大小姐送我的,我怎么敢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