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的回答不足以让苏州采信,便对司机道:“端叔,你说是不是?”
司机呵呵笑:“大小姐和苏小姐感情真好。大小姐说得是,苏小姐确实是上海公认的美人。”
虽然不知道司机是哪只眼睛看出来她和杜如梦感情好的,但是苏州被杜如梦那一句直白,说得有些脸红。
有司机的助势,杜如梦更加大胆露骨:“这么漂亮的小姐,多想让人收到怀里,妥帖收藏好。端叔,你说姐姐要是嫁给我杜家,得多少人心碎哟。”
苏州听得明白,脸色大变。她身体越发僵硬,低下头,沉声道:“苏州不过一个低等的戏子,都说戏子无情□□无意,像我们这等‘尤物’也只配沦为达官贵人的宠物。”
一时间,车里陷入了死寂。
杜如梦眯着眼睛,半躺半坐的姿态慵懒散漫。
“姐姐又何必妄自菲薄?姐姐既然是如梦的姐姐,便和其他的人不同了。我……”
车突然停了,原是逸仙楼到了。杜如梦把那句不适宜的话咽回去,笑着下车。
许是苏州生气了,又碍着杜如梦杜家大小姐的身份,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再搭理杜如梦。
杜如梦暗自懊悔自己耐不住嘴快,在车上口无遮拦。但是想想又把后悔抛诸脑后,她那些话最多暴露她的司马昭之心,这样就能生气,她要是知道自己对她可不只是心思活跃,更想付诸实践,还不定怎么变脸呢。这次只当是试探她的底线罢了。
苏州可不知杜如梦“包藏祸心”,她是气杜如梦这么百无禁忌地非要招惹她。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么个冤家,说话说得那样,哪里像堂堂杜家大小姐,还留洋学生,简直……简直是……伤风败俗!
由此,原对西洋文化还略为赞同向往的苏州对英国彻底改观。
吃饭的时候很能显示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是否优雅。
马太太、杜太太本就是大家闺秀,嫁入夫家气质更加富贵,有钱人吃饭总是讲究的。而习惯了西餐刀叉,牛排鹅肝的杜如梦本就是出身上流,在贵族学校礼仪也是足足到位的。相比起这三个女人,苏州自然是差了点。
但是作为戏子,还是一个红得发紫的戏子,苏州也经常出现在上流社会的舞会宴会之中,学的礼仪也有七八分像。
逸仙楼虽是中国的餐馆,却也有西式的餐点。几个人打开菜单点菜,马太太推让给杜太太点,杜太太又不是很习惯这些外国饭菜,就让给苏州点,苏州扫视了一眼菜单,最后礼让给杜大小姐。
杜大小姐狭长的眉微微上挑成一个惊喜的弧度,知道苏州碍于马太太和杜太太在场不想和自己继续别扭,便心里有底,给每人点了菜。一口气点完,她媚眼横生地对苏州说:“姐姐晚上陪姆妈打牌,我等会让端叔去告知你们班长,晚上不回去吧?”
苏州嘴角一抽,冷淡地拒绝:“不必,多谢大小姐关心。”
“姐姐这是什么话?妹妹是关心姐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我没有在外留宿的习惯。”
杜如梦说:“怎么算在外?姐姐在杜府就是在自家,什么叫在外?”
马太太用手帕捂嘴笑:“这两孩子还真亲热。可惜我没有个女儿,瞧瞧这女孩子家姐姐长妹妹短的,多好。”说罢还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苏州:“……”
杜太太说:“州儿是个好孩子,如梦没回来之前,就是她一直陪我的。我先生忙,她不时过来陪我解闷,真是个好孩子。”
菜上来了,四个人停住话题,点了都是牛排,嫩肩瘦肉,还有一道蘑菇汤。两位太太拿起刀叉就开始优雅地切割。
杜如梦对苏州说:“你等等。”
然后把自己身前那份切成细小块,再端过去和苏州还没动的牛排换了位置。
太太们乐了。杜太太说:“我这女儿对州儿比对我好多咯。”
马太太点头笑道:“英国留学回来的姑娘家就是不一样。”
苏州尴尬:“……”
杜如梦撑着下巴,狐狸精的脸魅惑一笑:“姐姐怎么不吃?之前姐姐为我沏茶,今日妹妹为姐姐切肉,有什么不对么?”
“谢谢。”苏州眼皮跳了跳,缓缓点头,吐出两个字。
一顿饭吃得苏州很糟心。
按理说,大小姐纡尊降贵,为她这个下九流的戏子切肉她应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感动十分,但是她不但没有任何感动,反而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像是一只老鼠,突然让一只猫惦记上的感觉。
她想了想,下了定论。
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
这杜家大小姐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吃过饭,两位太太喝过漱口茶,拉着两个女孩子聊天。
“最近我先生说,日本人那不怎么安分啊。”马太太面有愁色,“也不知杜三爷和英国大使谈得怎么样。”
杜三爷就是杜太太的先生,杜大小姐的父亲。人称杜先生是杜三爷并非杜先生是家中三子,而是取自天老大,地老二,杜先生称三爷,可见杜先生权势之盛。
杜太太也愁:“时局动荡,如梦又从英国回来,真是不巧。”
当事人杜如梦却斜看苏州,眼底波光流转:“怎会不巧?若不是回了国,我又怎会遇见姐姐呢。”
“是啊,我还担心你和州儿相处不来。没想到你们俩一见面就亲如姐妹的,真是天定的缘分。”
“我也觉得我和姐姐是缘分。这几日梦里总能梦见姐姐,倘若不是上辈子的缘,这辈子哪能相遇呢。”杜如梦说得胆大,猖狂得很。
今天贾宝玉那一段,她是看过原著的,贾宝玉曾对林黛玉说了“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样的话。苏州何尝没有听明白,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温柔道:“大小姐在国外习惯了,说话很不一样。”
她话里隐隐是讽刺杜如梦太过份了,说得这般下流,和唐杰那种男人没什么区别。
杜太太忙岔开话题。马太太是越看苏州越顺眼,处变自然,荣辱不惊,虽然是个戏子,可到底还是容易让人放心坎上疼。不如认来做干女儿,也是好的。
马太太心里这样想,却不怎么好意思开口,毕竟苏州的过房娘还在这和她言笑晏晏,一转身她就和杜太太抢女儿,不怎么好的。
她和马局长只有一个儿子,儿子长大了又不争气,想想当初不如生个女儿更顺心。
晚上打牌的时候,杜如梦和苏州挨着坐,苏州打牌打得认真,一张白嫩嫩的脸在电灯照映下似乎变得柔和了起来。
杜如梦时不时地侧脸看她,她低垂眼眸,看着手里的牌。
苏州正摸着手里的牌,突然感觉一只手若有若无地碰了她的腿侧。她卸妆之后穿的是素白梅花旗袍。大腿那边开着缝,在大夏天,那只手显然有些温热,碰到自己的肌肤,让她瞬间打了个冷颤。
她脸色微变,看向杜如梦。
杜如梦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摊开手心露出一张牌:“怎么了?”她无辜地看着苏州。
苏州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摇摇头说:“没事。”
杜太太赢钱了,乐呵呵地洗着牌,和马太太有说有笑。
那只手又碰到了苏州的大腿,这次更加大胆用指尖划着她的肌肤,往上慢慢走。
苏州的眉拧成一个结,脸色有些难看。她伸手按住那只安禄山之手,眼里是浓浓的警告意味。
杜如梦弯眉一笑,起身道:“姆妈坐那里一直赢钱,肯定是那里气运好,我和要和你换换。”
把手从苏州手里抽出来,和杜太太换了位置,坐到苏州对面。
苏州忍受不住她的轻薄,本想提出回去,没想到杜大小姐乖乖换了位置,紧皱的眉头缓松了许多,也没有再提出要回去了。
打完牌已经是凌晨一点。马太太和杜太太还想说话,就一块住了,杜太太让苏州住二楼第三间,和杜如梦隔壁。
杜大小姐安分地和苏州道了晚安,然后乖乖回房睡觉。
苏州心里的不安算是放下了。但为了防止杜大小姐半夜偷偷进来耍流氓,她把门反锁了。
杜如梦是想耍流氓来着,在她看来,她的行为也不能算是流氓。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只要喜欢,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力,追求者示爱的手段比她热烈的都有,她这点不算什么。只是绅士们对待女神总是要懂适可而止,既然大胆火热的行为被女神抗拒并视为不尊重,那就换个方式。
她决定,从明日开始,要用更文明的方式来追求这个漂亮的女人。
至于什么方式……
她嫣然一笑,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
☆、第三章
? 杜家大小姐的人生在遇到苏州之前还算正常。然而当她在遇到苏州以后,就开始了反常的人生体验。
行里有规矩,在七八月时,越剧都是停演半个月或一个月,这就是歇夏。赶在歇夏之前,班里安排了十几出戏,因苏州是头肩,十几场里她几乎是一天一出戏。
已经是六月中旬,苏州这天唱完了《玉蜻蜓》,从前台退入后台,见到杜大小姐坐在后台她的位置上,她也习惯成自然了。
自从那日打牌之后,杜大小姐天天跑戏园,从让人给她送梨到亲自送,还死皮赖脸跟到后台。不过杜大小姐没有再对苏州动手动脚,也没有口出不逊,甚至一副纯良少女的样子,苏州对她的殷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杜大小姐这是看上苏州了。苏州自己本就是过来人,看杜如梦这样哪能不懂?可杜大小姐巴不得她懂,明里暗里蠢蠢欲动,等着她能松口。
“每场戏,我都在台下看见你了。”苏州脱下戏服,抖了抖,挂在衣架上。
“你没发现我是在追求你吗?”杜大小姐说得一本正经。
苏州诧异地回头看她。
杜如梦大大方方任她看,嘴角含笑:“可惜我没有场场送花。”
她补了一句:“你都比花还漂亮,送你花干嘛?”
“……”苏州不知该羞涩还是该啐她。
杜如梦撑着脸,提议道:“我们去吃饭吧。”
苏州断然拒绝:“不用了。”她到帘布后换回一身宝蓝色旗袍。
自从杜家大小姐光临后台之后,苏州不得不为了防这个女流氓而特权设了一个屏障。
“你真就这么讨厌我么?”杜如梦变脸的速度比多年的女伶更加出神入化。
苏州换好旗袍出来,刚想说话,唐杰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小月你说是不是?”
梁小月没有回答,从门外进来。
苏州的目光落在唐杰搂着梁小月腰上的手,又转到梁小月见到她一瞬间僵住笑意的嘴角和亮起来的眼睛,她转头对杜如梦温柔道:“怎么会?”
唐杰见杜如梦在,松开了抱着梁小月的那只手,快走几步,堆着笑伸手道:“杜小姐,你好。”
杜如梦瞥了一眼唐杰那猥琐的脸,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脸色渐白的梁小月,最后又看了一眼紧握着拳,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苏州。她突然绽开一个笑容,妖冶如花。
“唐先生,你好啊。”她带着白手套的手握住唐杰,然后分开,“我和姐姐约好了,要去吃饭,唐先生要一起吗?”
唐杰很识趣地推拒:“我一个大男人就不去打搅两位小姐了,我与梁小姐自己去就好了。”
“那好吧。”杜如梦点头,起身一边脱下手套,用干净的右手勾住苏州的手臂,半是胁迫半是带动地拉着苏州往外走,“那我和姐姐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