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苏方沐点头一笑,眉眼之中越显动人之态,只是她并不知晓。不过她虽不知,这画舫之中却是有人将这一幕看的清楚。
苏方沐领着齐小公子坐在了一面绘着山水的屏风前,招来紫衣小婢为两人沏茶。“齐公子,看这画屏如何?”
“一笔勾勒,山水意态。当出自大家之笔。”齐严赞道,而后话锋一转,看着苏方沐笑道:“苏姑娘只看到这画上风光,不知可有亲身去过?”
“自然有的。”苏方沐一听他有意说些旅途见闻,便也来了兴致,“小女子幼时曾随家父拜访过一些名山秀水,算是略开过些眼界,不过想来天地之大,河山之阔,小女子所见的也仅是豹窥一斑罢了。倒是听说齐小公子向来喜欢在江湖间行走,想必是博物洽闻吧。”
“苏姑娘谬赞了。方才苏姑娘有句话在下十分赞同,这天地之大,河山之阔,你我凡人一生所见的皆是豹窥一斑,既然同是一斑,姑娘也不必妄自言菲。”齐严的话语倒是比苏方沐的还要更为亲和,明显少了几分疏离,他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都是一样的商贾出身,苏方沐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其实苏方沐向来也是位傲骨铮铮的女子,何曾有自视低微之感。换做她自己择婿她定不会若此般忐忑,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但是现在她是为了自己那血脉相连的妹妹,她会不自觉的放低自己来为妹妹谋一个光明的前路。这个细微之处旁人都没有察觉,而今却被这个初次谋面的齐小公子看入了眼中,并且婉转的暗示她不必如此放低自己,平起平坐便是。这般待人的细心怎能不令人折服。
苏方沐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绷紧了一天的身心瞬间便放柔下来,她端起一杯沏好的香茶双手呈与齐严,抬眉再笑时已经淡去了一开始的疏离之意。“齐公子性情高洁,方沐以茶为敬。”
齐严许是多年行走江湖,也没什么避讳的。落落大方的从苏方沐的手中直接接过了茶盏,放置唇边轻抿了一口。
紧接着,他眉头一蹙,连忙侧身以袖掩口,“噗——”的一声,刚入口的香茶尽数喷在了那画屏上。
苏方沐吓得赶紧站了起来,从袖中取出丝帕为齐严擦拭喷洒在衣袖上的茶渍,“齐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茶……”齐严心有余悸的看着那只他刚刚饮过的茶杯,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这是……什么茶?!”
“这是金银花茶,因初春天尚未暖,而绿茶大多性寒,所以我没有……”苏方沐忙不迭的解释,她总觉得这事情来的太突然,根本没有给她准备的时间!
“不是——!”齐严挥手立刻打断道:“这哪里是金银花茶!这——呕!!”齐严话未说完竟然扶着桌案干呕了起来。
苏方沐惊了一下,想着这茶定是有什么问题,可是能有什么问题呢?那金银花是她亲自摘选制成茶干的,水是她托弈楸从安宁村附近的那座山上取的清冽山泉。既然茶没有问题……那就是沏茶的人有问题!!神思电转至此处,她立即冷了眸子扫向方才的沏茶的那个紫衣小婢,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气得苏方沐浑身发颤。
“长离!!”
“……哎……苏方沐……”等了半晌,那张一直低垂着的俏脸才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缓慢抬了起来,看到这张脸苏方沐简直气得想拆了这画舫!
“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苏方沐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个小混蛋气死。
“我也就放了点果汁……”长离又把头低了下去,默默的对手指。
“放了一点?”苏方沐从齿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每样都放了一点……”长离的头更低了。
“长离!”苏方沐看了眼呕的越发厉害的齐严,心中愧疚之意顿生,然而这愧疚之意有多重,对长离的气就有多大。苏方沐一瞬间觉得很累,长离实在是太不懂事。
“说!”苏方沐狠狠拍了一下茶几,一套茶具连同齐严的心都跟着这一掌狠狠一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还能为什么啊!!”长离一咬牙索性也不窝囊了,扬起小脸对上了苏方沐的眼睛。“你你你为什么要找别的男人!!苏方沐你不是说过你要陪着我的吗?你总和我说人不可以说谎话,那你为什么要说谎话!”长离越说越急越说越委屈,不多时两眼就汪出了两汪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去打听过了!女孩子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嫁了人以后就要跟那个男人过了,就不能和原来的亲人有太多的来往…你肯定以后也是会嫁人的不是吗?那样…你就不要长离了……”
苏方沐自打对长离有了那样的感情,现在特别受不了长离哭。长离一哭她就慌了,但是毕竟考虑到还有外人在场,不能这么一下子就算了。所以还是按耐住想要搂住长离柔声安慰的冲动,继续听长离说下去。
长离抽抽搭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确实……十分……尤其……很可怜。
“苏方沐……我也不是不要你成亲,我也希望看到你开心……要是嫁人可以让你开心……那我也会很开心……”长离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不要这么快……我还想多抱抱你……多陪陪你……呜呜呜……你不要这么快就不要我……呜呜苏方沐……”
第56章 邻舫丝竹诉吾心
苏方沐觉得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整个身躯就像被钉子定在地上一样,身体里头有一股炽热的火苗在四处乱窜,经过之处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从内心深处腾起,散入四肢百骸。久久方回过神,耳畔桨声未息,竟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何在。
长离竟然会有这样的担心。可笑她日日与长离相伴一处,夜夜与长离抵足而眠,竟然不知道原来自己午夜梦回之时骤然涌上心头的那些迷茫焦虑惆怅,长离也是感同身受。她曾经无数次的告诉长离,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然而千万次的承诺竟然也消磨不去子夜星移,更尽梦寒之时的凄冷之感。
“长离……”苏方沐颤颤伸出手,她尽量提醒自己还有外人在,切不可太过失态,但是在向那个人伸出手的时候,指间还是无法克制的不住轻颤。那是她的长离,属于她的孩子……
长离还在哭泣,不同刚才那种默默流泪的哭泣,现在她已经蜷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的让人忍不住觉得她已经快背过气去了。
“……苏……呼……呼……黄呜……”口中再难说出一个正确完整的字音,长离抬起头,努力去抓苏方沐向她伸来的手,甫感受到那温润的触感便急忙握住了,生怕下一刻突然来一个巨浪,掀翻了画舫,冲散了她和苏方沐。
苏方沐被长离抓的很紧,想要挣开实是不易,然而她也不想挣开。她缓缓蹲下身来,看着长离那张每每入梦的脸,与她五指相缠,掌心相贴,就似乎整个天地都被牢牢的握在手心里一般,若是要在这一刻死去也是甘之如饴。
“咳咳……苏姑娘……”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齐严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啊,齐公子!”苏方沐这才如梦初醒,一脸歉意的就要起身,不料此时画舫猛地一晃,由于长离几乎是坐在地上的,而且她要高出长离不少,两个人的手又拉的很紧。这一牵一带,苏方沐重心不稳,整个人就顺着长离的方向栽了下去。
“苏方沐!”长离还未完全起身就看到苏方沐直直向她倒了过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奈何年幼力弱还只有一只空出来的手,那手刚一触及苏方沐的腰就感觉天地一暗,身上猛地一沉,连透气都有些困难。
“长离!”苏方沐见长离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吓得她手忙脚乱快速起身,然后扶起长离连声询问,“哪里磕着了么?还疼不疼?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长离你说话呀!”
“我没事……唔……”长离倒吸一口凉气,但是碍于苏方沐的表情看的她心疼,她只能勉强挤出一个让苏方沐安心的笑容,“真的没事,不疼的。”
苏方沐自然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哪能信她。顺手就去解她的衣襟想要看看有没有淤青浮起,这时猛地想起这不是在家中,齐严还在身后一直看着……顿时心中大囧,对着齐严深深一个万福。
“让齐公子看笑话了……”
齐严看着这二人的情形,略感好笑。但是他绝对不敢当着苏方沐的面笑出来,他拱手回了个礼,轻笑道:“苏姑娘与令妹感情深厚,着实令人羡慕。那我们接下来——”
“接下来,家姐恐怕无暇继续招待齐公子,不如就让吟娥来吧。”话音甫落,吟娥便从那面一笔勾勒的素锦画屏后绕了出来,仍旧是一身恰如月夜流霜的白衣白裳,罩着一件与苏方沐身上一式的玉色斗篷,淡橘米分的色泽为她清冷的气质添了一丝暖意,倒是映了这花灯节的景。眉目盈盈秋水横,苏吟娥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感觉,然而当她如此般浅然一笑之时,便如摇乱琼蕊,揉碎骨心,令人不禁心生怜惜之情。
齐严自然也不例外,吟娥出来的时候他便觉眼前一亮。噙香楼的花魁娘子,当是此般姿容。
“在下齐严,见过姑娘。”他拱手作揖,微微欠身。
“小女子苏吟娥,这厢有礼了。”她款款一拜,尽显女儿家的婉转柔情。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罗城的夜还很长。岳樊河上的画舫开始多了起来,舫中瘦影翩跹,桨声灯影,丝竹悠悠,正是岳樊河上最美的景致。
苏方沐带着长离站在画舫船头,苏方沐担心长离刚刚哭过,站在船头容易受寒,便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替长离披上。
“出来的时候也不多穿件衣裳,若是冻着了,我可不会允许你出去玩。”口中虽然说的严厉,但是替长离系衣带的手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温柔。
长离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的道:“老板不让多穿……”
苏方沐用一种“你自己自作自受”的眼神看着长离,但是手上还是替她紧了紧斗篷,想让她尽量暖些。
“苏方沐……”
“嘘。”苏方沐一指竖在唇前,示意长离不要说话,她看着长离入鬓的长眉,斜飞的凤目,突然觉得今夜的岳樊河并不是因为这些花灯的缘故才如此动人,眼前的如画眉目,才是今夜照亮这岳樊河的最明媚的灯火。
“长离,听到曲子了吗?”
“曲子?”长离睁大凤眸,有点不理解苏方沐在说什么。
苏方沐浅浅一笑,伸手指着对面一艘凤首画舫对长离说:“那艘船上,在奏一首曲子。你可有听见?”
“哦!”长离明白过来,静下心来仔细听那首曲子,听着听着嘴角不觉上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