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解忧眼底眉梢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天地广袤,即便是再苦,只要冯嫽在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
“朝拜的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来自帐外的宫女声音是那般冷漠,甚至隐隐带着三分怨愤。
解忧只是微笑着站直了身子,应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甚至连“诺”都没有,宫女留给解忧的只有一串踩着青草离开的娑娑声。
解忧摇了摇头,掀起帐帘,坦然走了出去,今日是她第三次朝拜苍天。或许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虔诚忏悔,可是只有她知道,她是在许愿,希望这样的虔诚可以换来苍天的眷顾,让她与冯嫽可以这样平静的相守一世。
莫烆远远瞧着解忧淡然跪地,朝着苍天一拜,二拜,三拜,然后挺直着腰杆,虔诚祈福,他不得不承认,这几日来,那个弱质汉家公主少了几分当初的孱弱,却多了几分豁达的开朗。
“扑哧!扑哧!”
白鸽从赤谷城的方向飞来,似有了灵犀一般落在了莫烆的肩头。
莫烆认得这只白鸽是翁归靡的信鸽,他打开了信鸽脚上的信笺,看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自言自语笑道:“翁归靡啊翁归靡,你我兄弟多年,难道还不懂你的心思?”说完,他将信笺撕了个粉碎,回头招呼了十名乌孙随兵,带着他们悄然离开了大帐。
“公主这样,乌孙昆弥又看不见,又有什么用?”
“嘘……”
“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是大汉的使臣,如今算什么?”
“都是公主不争气,否则我们怎会……”
解忧闭眼听着身后汉家随侍的窃窃私语,心头涌起一抹委屈来,事到如今,她是大汉的罪人,是这些人的灾星。
“解忧,泱泱大汉,靠你一个女子和亲换几日西域清净,你就是大汉太平数日的大恩人,不管走在大汉也好,西域也罢,也该仰起头,笑着走路——该哭的那个人,不该是你,是这大汉上下无能之辈!”
当日灞桥柳边,冯嫽的话语在心头忽地浮现。
解忧心头一震,蓦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缓缓扬起一个释然的笑来,她睁开眼眸,侧脸一一扫过这些随行的侍女宫人,将腰杆挺得笔直。
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公主竟然还可以这样自若而笑?
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侍从惊忙避开解忧的目光,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愧意来。
“本宫是大汉的公主,若是本宫活不好,你们自然也活不好。”说着,解忧提着裙角站了起来,微微昂起下颌,眉宇之间更是坦然,一抹帝家的傲然自眸底流出,“若是本宫活好了,你们自然也能活好。你们说,本宫是该好好活呢,还是该以死谢罪?”
“公主万万不可轻生!”侍从们慌忙跪地一拜。
解忧莞尔,“本宫自然不可以轻生,因为本宫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做昆弥的女人,还要将我大汉的友睦之意传到乌孙……”
帐帘的一角,悄悄掀起。
苍白的脸庞上浮起一抹安心的笑来,不知何时醒来的冯嫽欣慰地微微颔首,目光眷恋地在解忧身上巡梭。
“本宫一时不能入赤古城,不代表一世不能入赤古城,若是本宫中途忧郁而亡,那你们可这辈子还有谁人能指望?”解忧说完,走到其中一个宫婢身前,弯下腰去,亲手扶上他的手臂,吓得那侍从往后一缩。
“公主殿下,奴婢不敢……”
“你我都是大汉子民,千里迢迢而来,在这里,你我便是亲人。”解忧说着,扶起了那名宫婢,笑道,“所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等待云开月明的一日。”
说完,解忧环视众人,笑颜如花,坦然而凛凛。
当解忧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帐帘那掀起的一角,身子轻轻一颤,眼圈微微一红,盈盈泪眸脉脉望着那个含笑点头的苍白女子,翕动的唇瓣低低地唤出了那个名字,“嫽……”
冯嫽有些吃力地掀帘而出,脚下有些踉跄,让解忧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却瞧见冯嫽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失礼,只得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只见冯嫽蹒跚着走到解忧面前,突然对着解忧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叩头大礼,“唯愿……唯愿公主……康宁……千岁……千岁……千千岁……”
解忧一惊,冯嫽声音才落,其他随侍也纷纷拜倒。
“免礼。”解忧急忙俯身去搀扶冯嫽,“嫽,你身子不适,这等大礼就不用了。”
冯嫽抬起暖暖的双眸,与解忧关切的眸子相对,苍白的脸上笑意满满,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公主喜……则我们喜……公主悲……我们亦同悲……”
解忧,你终究是长大了。
这句话在冯嫽心头暖暖地徘徊,她能感觉到解忧搀扶她的双臂,不再那般柔弱,已足以在她虚弱如厮时撑起她的身子。
解忧含泪一笑,莞尔道:“诸位安,则本宫安,免礼,起身!”
“谢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解忧的手指紧了紧,指腹感受到了源自冯嫽衣袖下的暖意,心,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坦荡。
冯嫽弯眉一笑,宛若一只虚弱的大漠沙狐,眼底的深情足以让解忧沉醉与心疼。
天地之间,两人心湖深处,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惟愿今生悲喜同途,相携一世,生死不离。
第十章.入冬
赤古城,夜静如水。
“右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左夫人一如既往地召来探子问上一句。
探子恭敬地右拳按在心口,对左夫人行了个礼,“这些日子那些汉人在夏都处处碰壁,乌孙的子民都害怕沾染了邪气,不敢多与他们接触,只怕日子久了,刘解忧那做模样的朝拜长生天便坚持不下去了。”
左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最好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他们在夏都物资匮乏,本宫想,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定能在夏都草原里刨出他们的尸体。”
“左夫人料事如神,只是明年昆弥只怕又要向大汉请婚了。”探子担心地说了一句。
左夫人摇头一笑,“昆弥是有儿子的人了,跟之前不一样了,如果他身体不好了,那……也不会再生什么和亲的念头了。”
“左夫人的意思是……”
“你回去,继续看着右夫人的一举一动。”
“诺。”
左夫人看着探子退了出去,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弯腰抱起了狼皮摇篮中的小泥靡,“我的孩儿啊,你要快快长大才是,以后做了乌孙的昆弥,娘就不用再这般辛苦了。”
似是听懂了左夫人的话,小泥靡咧嘴对着左夫人一笑,小手抓住了她的一缕青丝。
左夫人眸光一柔,给小泥靡轻轻拢了拢领口,“泥靡乖,日后的路就让阿母来帮你铺吧。”
凉风徐来,左夫人不禁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地笑道,“今年乌孙的冬天,来得真早。”她远眺窗外,仿佛已经瞧见了夏都上那些孤零零的汉家营包,渐渐被大雪覆没。
与此同时,夏都,特克斯草原。
营包在沾满雪痕的冻原上零散排布着,风雪在夜里越来越急,呼啸的风声刮过营顶,震得营顶一阵摇晃,仿佛随时可能把营顶给掀开了似的。
莫烆冒着风雪一步闯入解忧所在的营包,拍了拍肩上的霜雪,对着解忧恭敬地一拜,急声道:“右夫人,今夜的风雪来得很急,只怕今夜谁都不能睡了。”
解忧侧脸看了一眼此刻捧着竹简的冯嫽,“嫽?”
冯嫽含笑站起,道:“右大将军说的不错,今夜我们谁也不能睡了。”
莫烆对着冯嫽一笑,“冯娘子知道我的意思?”
冯嫽微微点头,走到木架边,将解忧的暖袍抱了过来,仔细地给解忧穿好,又拿了一顶裘帽出来,戴在了解忧头上,方才道:“我们可以出发了。”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莫烆忙乱地拦住准备走出营包的两人,“今夜风雪甚大,所以需要大家齐心铲雪,否则明日一早,我们只怕要被风雪掩埋了,所以我说右夫人不可熟睡,只想提醒右夫人……”
“这些日子,嫽知道一直有翁归靡使君暗中接济物资,更知道右大将军一直好好保护着我们,可是公主来乌孙,为的可不是享福,公主留在夏都,为的更不是赎罪。”冯嫽给自己简单的披上了一件暖袍,笑着看向解忧,“今日这风雪如此厉害,只怕乌孙子民们的营包撑不了多久,所以,公主殿下,我们该去帮帮他们。”
“你们……”莫烆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听见的一切。
解忧微笑点头,“本宫已是乌孙右夫人,这样的风雪夜只顾自己,却不顾乌孙百姓安危,即便是我对着长生天拜上千次,也荡不尽我身上的邪气。”微微一笑,解忧拉住了冯嫽的手,“嫽,你陪我走这一遭吧。”
“诺。”
“草原风雪有多危险,你们可知道?”莫烆惊声问道。
冯嫽点头道:“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百姓的安危比我们的命更重要。”说完,已掀起帐帘,一阵冷冽的风雪扑入帐中,竟是刺骨一般的冷。
冯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解忧的手,微微低眉,“抓紧我,不要松开!”
“好!”解忧眉开轻笑,冰凉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生疼,可是她知道,只要有冯嫽在她身边,去的地方再危险,她也不会害怕一分。
“汉家女人都是这般大胆的么?”莫烆暗骂一句,连忙快步冲出营包,对着乌孙小兵扯着嗓子吼道,“你们几个快些跟上右夫人,千万不要让右夫人伤到哪里了!”略微一顿,莫烆按刀朝着冯嫽与解忧追去,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冯嫽的瘦小背影,“冯嫽,你这个找死的汉家女人,为何我就是忍不住管你的闲事!”
“你们几个,随本宫来!”解忧对着几名汉家宫婢用力招了招手。
“诺。”
风雪蒙眼,这些营包往外走一里左右,便是乌孙夏都百姓们的营包群。
解忧与冯嫽才远远瞧见这片营包,便在风雪声中听见了里面混乱的声音——有羊羔惊咩的,有猎犬狂吠的,也有孩童哭喊的,男人跟女人惊呼的声音混做了一团,已注定这些乌孙百姓这一夜将过得甚是艰难。
毕竟百姓的营包不比她右夫人的营包结实,这些风雪袭来,总有百姓的营包一夜尽榻,甚至家养的羊羔也会在混乱中跑失或者被掩埋,从而失去了一个家最值钱的羊羔。
“解忧,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冯嫽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问道。
解忧重重点头,“汉家遥远,乌孙失宠,唯一能倚靠的便是百姓。”
“所以不管多难,今夜这个争取民心的机会,我们不可以错过,只有让更多的百姓喜欢你,敬爱你,你才能在乌孙活得安然。”
“嫽姐姐,我听你的!”
“那一会儿我们可要比上一比,看谁帮的百姓多?”
“好!”
“那边是谁来了?”慌乱的百姓们突然看见了风雪之中走来好几个人影,不禁用乌孙话匆匆交谈了一句。
冯嫽走在最前面,用乌孙话快速说明了来意,“右夫人,大汉解忧公主带婢子们来帮大家守住家园,大家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