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嫽对着乌就屠行了一个汉礼,目光落在了莫烆身上,眼底闪过一抹惊愕之色,她略微想了想,道:“王子处境危险,嫽今日前来,只为给王子献上一计。”
“哦?说来听听?”乌就屠冷冷地应了一声。
冯嫽挺直腰杆,笑道:“大汉与乌孙,本就是一家人,如今乌孙有难,大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是若是进兵乌孙,遭殃的始终是乌孙百姓,我大汉天子悲悯乌孙百姓,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所以特命嫽前来,劝一劝王子。”略微一顿,冯嫽往乌就屠那边走了三步,又是恭敬地一拜,“还请王子悬崖勒马,趁还没有真正坐上昆弥之位,坐实谋逆污名之前,顾念百姓无辜,微微让上一步。”
乌就屠看了一眼冯嫽,“你要我如何让?”
莫烆轻轻一笑,帮冯嫽说出了口,“只要你不做昆弥,其他的都不必让。”
冯嫽感激地往莫烆那边看了一眼,她知道这句话若是由她说出来,乌就屠不一定能接受,若是由莫烆说出来,情况便不一样了。
乌就屠想了想,事到如今,权衡利弊,他哪里还有退路?
“烆叔,我听你的!”乌就屠看了莫烆一眼,回头对着冯嫽道,“冯夫人,我愿让位给元贵靡,但是,我要大汉给我一个封号。”
“诺!”冯嫽对着乌就屠再拜了一下,“王子所请,嫽定谨记,还请王子安心等上写日子,容我大汉天子下旨敕封。”
“好!”
“这酒似是喝多了些,莫烆先告退了。”莫烆突然欺身对着乌就屠一拜,笑道,“自家女人回来了,也该去亲热亲热不是?”
乌就屠放声大笑道:“烆叔,你明明今日还受了……”
“咳咳,告辞!”莫烆连忙打断了乌就屠的说话,起身来到了冯嫽身边,牵起了她的手,笑道,“嫽,跟我回家。”
冯嫽愕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乌就屠,只听乌就屠道,“冯夫人,好好疼下自家男人!”
“走!”莫烆害怕乌就屠现在把他受伤之事说出来,匆匆笑了笑,便拉着冯嫽退出了大殿。
“你好像瞒了我什么?”冯嫽在路上仔细打量着莫烆,最后落在了他天青色的袍子上,不禁笑道,“我想不到你会穿这袍子……更想不到你会去帮我做说客……”
莫烆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你想不到的事可多了,身为男人,自然该像长生天一样的护佑女人!”
冯嫽已经习惯听他说这些话,轻轻一笑,复又皱起了眉来,“我想去接她出来……”
“先回家可好?”莫烆脸上的笑意浅了下去,他望着自家府邸正门,“今夜陪我从这道门一起回家。”
“烆?”冯嫽只觉得莫烆今夜有些异样,“你今日……”
“今日我欢喜,你我终于同心一次。”莫烆笑了笑,带着冯嫽一起走入将军府,一路引着她来到客房门前,指了指里面,“你进去吧。”
“你呢?”冯嫽定定看着他。
莫烆笑道:“今夜与乌就屠喝得不过瘾,自然去再喝几杯!”说完,莫烆黯然低头,松开了冯嫽的手,转身走远,低低地道了一句,“傻女人,只要你欢喜,我痛点又如何?”
“夫人回来了!”正在给解忧上药的侍女看见了冯嫽,激动地低头对着床上的解忧道,“右夫人,夫人回来了!”
“解忧……”冯嫽心头又惊又喜,快步走到床榻边,当看见了解忧伤痕累累的身子,心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想暖暖地握住她的手,却发现根本无处下手,“你……你受苦了……”
“嫽……”解忧颤抖着牵住了冯嫽的手,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安心的笑来,“我……还是等到你了……”
“今日将军也伤了,夫人你回来的正好,就不怕他不听奴婢们的话了。”
“他……总是这样逞强!”冯嫽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乌就屠到底想说什么了,她眼圈一红,只觉得百感交集,当眼泪滑下脸颊,已分不清楚此刻的心痛,究竟是因为对解忧的心疼,还是对莫烆的愧疚。
第四章.采薇
一月之后,朝廷敕令下达常惠手中,从此乌孙分六百万户予元贵靡,四百万户给乌就屠,他们兄弟二人分庭而治,乌孙进入了大小昆弥时代。
知道这场叛乱已经过去,大乐从龟兹回到了赤谷城,接回旧职,依旧做乌孙的左大将。同日,元贵靡在赤谷城即位,成为了新任大昆弥。
终于盼到了这一日,解忧带伤笑看着元贵靡坐上王座,只觉得她这一世的苦难,终于算是到了尽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冯嫽,此刻,冯嫽离开了她的视线。
赤谷城城门下,冯嫽紧紧揪着缰绳,与着甲莫烆并肩而立,轻轻一叹,“你不能留下么?”
莫烆从冯嫽手中拿过缰绳,笑道:“若你够狠心,觉得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我可以留下。”
冯嫽揪住了他的衣袖,哽咽道,“我知道你执意要去小昆弥领地,不单单是为了成全我跟解忧,还因为……”
乌就屠有匈奴血脉,如今大小昆弥分庭而治,匈奴人控制不了元贵靡,自然会去对乌就屠示好,或许短期内乌就屠不会做什么,但是天长日久的,难免乌就屠不会突然反悔,想一统乌孙。
所以莫烆留在乌就屠身边,真遇到那么一天,也可以为元贵靡争取点什么。
“嘘。”莫烆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他淡淡笑了笑,“女人太聪明了可不好,我留在那边,你们这边也过得安心,不是么?”说完,莫烆牵起了冯嫽的手,紧紧贴在了心口,“我曾告诉过我自己,这辈子要好好疼惜你,我是在践我许的诺。”
冯嫽心头感动,却又觉得无奈,她明知道莫烆最想要什么,偏偏她的心却不会再给任何人,她沙哑地开了口,“今生,是我欠了你……”
“来生还我么?”莫烆看见冯嫽的泪眸,突然觉得很高兴,“长生天在上,说的话可要算话的!”
冯嫽沉默不语,良久方才道:“这一世,我与解忧相守的日子太短,下辈子,我还想与她……”
“呵,不必说下去了……”莫烆打断了冯嫽的话,不舍地为抚了抚她的鬓发,看见了青丝深处杂了些许白发,他猛地将冯嫽抱入怀中,“嫽,你终究是个女人,莫要太逞强了。我今生最遗憾的,是你从来都没唤我一句夫君。”
“我……”
“你知道我不会逼你做什么,况且,逼你喊出来的,也不是我真正想听见的。”
莫烆微微拉开冯嫽的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眉眼,不知不觉间,自己的的双眸也湿了起来,“冯嫽,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哭就哭,还累我一个七尺儿郎也想哭了,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冯嫽含泪一笑,道:“你说。”
“你亲我一口,可好?”莫烆紧紧盯着冯嫽的双眸,心猛烈地跳动着,“你若不愿,我不逼你。”
冯嫽轻叹了一声,抬手勾住了莫烆的颈子,轻轻地在莫烆颊上吻了一口。
莫烆忍泪一笑,往后退了一步,翻身跃上马背,低头看向冯嫽,“傻女人,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你也一样,别忘记了你身上还有伤。”冯嫽让到了一边。
莫烆深深地看了冯嫽一眼,扬鞭策马,最终绝尘而去,“驾!”
这是莫烆与冯嫽最亲密的一刻,却也是莫烆与冯嫽最后相处的一刻。小昆弥辖地受匈奴影响甚大,数年之后,莫烆病逝辖地,有人说是旧患发作,也有人说是中毒而亡,甚至还有人说,是莫烆太思念妻子最终相思而终。
据说,莫烆死的时候眼望赤谷城的方向,侍女们说,他笑着说了一句,“下下辈子……太远……我……想再等等你……傻女人……”
故事还是回到冯嫽送走莫烆那时,常惠处理好军中事务后,请求拜见公主解忧。
多年未见,常惠心头终究有那么一个执念,只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上解忧一面。
“宣,大汉长罗侯入庭觐见!”
常惠解下佩剑,端然理了理头盔,昂首阔步地走入了王庭大殿,对着殿上那抹熟悉的倩影走了过去。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
熟悉的声音,撩动平静多年的心湖,常惠只觉得心颤得厉害,抬头再看向元贵靡身侧的解忧时,前尘往事浮上心头,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别数十载,你我都老了。”解忧感慨万千,眼前的常惠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角的轻纹写满了世事沧桑,常惠如是,解忧如是,嫽也如是。
常惠忍不住笑道:“不,公主殿下还是如当年一般,半点也没有变。”
解忧微微一笑,“多年未见,长罗侯终不是当年的愣头小子了。”解忧示意常惠入座,“今日是哀家专为故人设的家宴,殿中只有哀家三个孩子,长罗侯不必拘礼,请。”说完,解忧的目光又在殿中看了看,依旧没有发现冯嫽的踪影,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问了一句,“嫽在哪里?”
汉家侍女低头回道:“启禀公主,今日右大将军要远赴小昆弥领地,冯夫人应该去送莫将军了。”
“知道了……”解忧心头一凉,想到莫烆这些年为她与她的付出,她觉得她亏欠他太多,“也该去送送他,就让他们夫妻再说说话吧。”
元贵靡端然坐在王位上,喜声道:“孤能有今日,嫽姨功不可没,还是再等等她,再上歌舞。”
“难得你有这份心。”解忧莞尔。
常惠看得有些不真切,只觉得这样的笑,要么在回忆中,要么在梦中,他轻轻地一叹,低头拿起杯盏,敬向解忧,“公主,微臣敬你一杯!”
解忧举杯,“请。”
“慢。”冯嫽的声音忽地响起,只见她强笑着走到了解忧身边,对着元贵靡与解忧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从解忧手中接过酒杯,看向了常惠,“公主身上还有伤,不宜饮酒,侯爷,这杯酒就让嫽代公主干了吧!”
解忧轻轻一笑,“哀家知道哀家的身体……”
常惠笑道:“还是冯夫人说得有理,是微臣莽撞了,来,冯夫人,我敬你!”
“干!”冯嫽仰头饮下这杯酒,将酒杯放下,笑然看向解忧,“今日既然是故人重聚家宴,平日里那些歌舞未免普通了些。”
解忧暖暖地看着冯嫽,笑问道:“你说,什么才不普通?”
冯嫽笑着了看大乐与素光,目光又回到了元贵靡身上,“你们定没有听过公主弹奏秦琵琶吧?”
大乐激动地点点头,“嗯!”
素光杵着小脑袋,稚声道:“素光想听阿母弹秦琵琶!”
“多年未弹……只怕……”
解忧还没说完,冯嫽又道:“你们可想看看嫽姨的舞姿?”
“孤想看!”这次是元贵靡重重点头,“久闻汉家歌舞甚是妙曼,孤一直想看,却一直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