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嫽亲手喂完汤药,看了一眼矮几上摆放的早膳,皱眉道:“为何今日的早膳模样与往日不同?”
侍女连忙回道:“今日早膳是昆弥与大乐王子一起做的,所以……”
“哦?”解忧又是一惊,“他们竟会为哀家做早膳?”
侍女点头道:“昨夜昆弥留下长罗侯,在殿中聊了许久,今日一早便拉着大乐王子给太后您做早膳了。”
“这两个孩子真是有心了。”解忧慨声说完,会心一笑,“如此说来,哀家真要好好尝尝这两个孩子的手艺了。”说着,便执筷子去夹菜吃。
当早膳入口,解忧脸上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冯嫽清了清嗓子,看向了殿门口,“咳咳,你们这厨艺啊,该长进长进啦!”
“阿母……嘿嘿……”大乐探出个头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元贵靡拐了一下弟弟的肩头,“你瞧你做的,阿母定是觉得好难吃!”
解忧连连摆手,笑道:“无妨,难得你们有心,哀家定会把这些都吃了。”
冯嫽看着他们这一幕天伦之喜,哑然失笑,心头却响起另外一个声音来,“长罗侯,你也是个有心之人啊。”
第六章.展卷
冯嫽在化解乌孙内乱上立了大功,常惠奏报汉家天子,天子大喜,当即决定召冯嫽回长安接受封赏。
等圣旨传到冯嫽手上时,已经是两月后的事了。
常惠看着皱眉不语的冯嫽,“冯夫人能回长安看看故土,这是天大的好事,怎的现下看来,你却是有些不高兴?”
冯嫽涩然一笑,“是该回去看看故土,不过是我与公主一起回去。”说着,抬眼看向常惠,“嫽有一事还请侯爷成全。”
“冯夫人请说。”常惠正色应道。
冯嫽望向了长安的方向,“还请侯爷代嫽回复朝廷,说嫽身体有恙,不便出行,待养上几月身体好些了,自当亲赴长安,以谢天恩。”
常惠恍然明白了冯嫽的意思,“公主如今有孕在身,你留下照顾她,是再好不过的。”
冯嫽点头,“侯爷是聪明人,还请侯爷成全。”
“此事不必说成全二字,我可以为她做的事实在是太少,留你下来陪她,我也安心些。”常惠说完这句,自觉有些唐突,他只能轻咳了两声,把话题转到一边,“如此,我先修书朝廷,待公主生产完毕,我们一起回长安。”
“希望我可以为公主争取到一个回长安的机会,她也很久没有看见汉家的山水了。”冯嫽感慨地说了一句。
时光匆匆,如水易逝,第二年春,解忧公主生下了她的第六个孩子,是个小王子,冯嫽为他取名鸱靡。
鸱,即鹰,只想这个孩子将来能像雄鹰一样,俯视天下,成为一代新主。
待鸱靡满月之后,冯嫽终于启程前往长安。
史书记载,冯嫽到达长安之时,长安百姓无比欢欣,争相来看这位在西域名声鹊起的传奇冯夫人。
如今的汉帝已不是当初的武帝刘彻,解忧在乌孙经历三朝,大汉也经历了三朝,如今的天子是后世称为宣帝的刘询。
当日,刘询大喜,当殿嘉奖了冯嫽,可当冯嫽提及让解忧也能归国看看的请求时,却遭到了刘询的驳回。
理由是乌孙初定,还需要解忧公主主持大局,万万不可松懈。
冯嫽黯然谢过刘询,婉拒了刘询留她在大汉编撰西域图志的机会,毅然决定回返乌孙,与解忧一同守护乌孙这几年难得的太平。
夏草正盛,照乌孙惯例,每当夏季,昆弥都要移驾夏都草原,与民同乐。如今乌孙分疆而治,夏都只有一个,于是,夏都盛会便成为了大小昆弥的年聚大典。
解忧才生完鸱靡,实在是不宜颠簸,所以今年她留在了赤谷城中,没有随元贵靡赴夏都聚会。
“哇啊——”鸱靡是个爱哭的孩子,只要解忧停下手,没有晃动摇篮,这小娃便张口嚎啕大哭起来。
解忧又听他哭了起来,连忙走到摇篮边,轻轻晃动摇篮,柔声道:“鸱靡不哭,不哭,娘亲在你身边的,别怕啊。”
鸱靡终于安静了下来,闭着小眼睛又沉沉入了睡。
解忧有些疲惫地走到了榻边,倦声道:“你们看着小王子,哀家歇息一会儿。”
“诺。”
这一睡,待解忧醒来,已是繁星满天,她慌乱地坐起,下意识地看向摇篮,这么多个时辰没有哄他,为何她竟没有听见鸱靡的哭声?
“醒了?”
熟悉的声音,是她!
解忧不敢相信地看着摇篮边那个熟悉的汉装女子,哑声问道:“你是你回来了么?嫽。”
冯嫽将小碗中的羊奶喂完,又哄得小鸱靡乖乖入了眠,甫才起身走到解忧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嗯,我回来了。”
“你们都出去吧。”解忧当即屏退了殿中的侍女,待侍女们将殿门关好,解忧还是迟疑地摸了摸她的脸,当那熟悉的温度传入指尖,她惊喜万分,“你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也好亲自去接你。”
冯嫽宠溺地轻轻一笑,“我不在这几月,你瞧你被小鸱靡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再劳心来接我——”冯嫽故作不悦的瞪了解忧一眼,“刘解忧,你还想不想陪我相守这一世?万一你把自己累坏了,你让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刘解忧?”
解忧含泪一笑,“我这不好好的么?”
“哪里好?”冯嫽轻轻抚过她的鬓发,只觉得她似是又生了许多白发,沉声道,“不成,以后你可要由我来亲自照顾!”
“好。”解忧莞尔。
冯嫽引着她倒在自己双膝上,“来,再睡上一会儿,等你醒来,我有样礼物送你。”
解忧仰面看着冯嫽,笑问道:“什么礼物?”
冯嫽神秘地一笑,“你睡醒便知道了。”
“若是哀家现在就想看呢?”解忧翻身坐起,已不准备休息。
“诺。”冯嫽的笑有若三月的春风,充满了暖意,她起身走到今日带来的行囊边,从中翻出了一幅画卷。
“这是?”解忧站了起来,想要走向冯嫽。
冯嫽示意她先留在原地,将手中画卷一抖,画卷轱辘离开手指,落在了地上,竟在解忧面前展开了一幅汉家山水画。
有大漠如雪,更没有落日孤寂,有的只是故乡的杨柳清清,灵山秀水。
解忧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一阵酸涩在心头翻涌,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嫽,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大汉的山水了,这画中画的是哪里,你给我说说,可好?”
冯嫽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指向当中城阙外的长桥垂柳,“这里是灞桥,再往那边走,是长安城,往西走,便是去玉门关的官道。”说着,她觉察到了解忧滚落脸颊的泪水,心疼无比地为她擦了擦眼泪,“傻解忧,别哭,你看着这些山水应该自豪才是。”
解忧忍了忍泪水,“自豪?”
冯嫽点点头,“大汉因你与乌孙盟好数十载,也算是借乌孙之势稳住了匈奴数十载,长安的太平,是你的牺牲换来的,该哭的不是你,你应该自豪的大笑才是。”
“可是我确实想家了……”解忧忍不住心头涌动的酸涩之感,“我只想再看看我汉家的山水,哪怕只是一眼。”
冯嫽将解忧搂入了怀中,在她额上印上了一个温暖的吻,“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信我。”
“嗯。”解忧抱紧了冯嫽的腰肢,埋首在她怀中,她深深嗅着她的淡淡体香,只觉得一阵热意在心头升起,她柔柔地在冯嫽耳畔唤了一声,“嫽……”
冯嫽心头一酥,怔怔地看着解忧,“怎么了?”
“我好像……更想你……”解忧轻轻咬了冯嫽的耳垂一口,“想你身上的山水……”
冯嫽含笑悄然拉开了自己的衣带,“但请小郡主品鉴……唔……”
解忧猛烈地吸吻着她的唇舌,带着冯嫽倒在了床榻上,她笑吟吟地忽地睁开依旧清灵的双眸,“我记得我曾问你,草原上的母狼瞧见喜欢的母狼会如何,你可记得你是如何答我的?”
冯嫽想了想,故意摇了摇头。
解忧凑近了冯嫽的脸庞,“当真不记得了?”
冯嫽狐狸似的一笑,“今夜你想咬哪里呢?”
解忧的脸庞渐渐压下,只听她细声道了一句,“这里……”
赤谷城,王庭,寝殿,温暖如昔,也缠绵如昔。
解忧与冯嫽都知道,从今日开始,便是她与她相守的开始,哪怕回不了汉家,可只要还能醒来看见对方,她们就是彼此最好的山水。
风雨过去,风雪过去,一年又一年,时光匆匆而逝,又是十多年过去。
孩子们各自成家,也各自有了孩子,生老病死,却是谁也抗拒不了的宿命。
元贵靡英年早逝,本想扶植鸱靡继位,没想到鸱靡也染病离开了人世,最后解忧与冯嫽只好扶植元贵靡的儿子星靡承袭大昆弥的王位。
乌孙局势又开始有些动荡,可是不论是解忧还是冯嫽,她们已不想再去筹谋那些国事,只想把自己最后的路走完。
风雪初霁,灯盏长明。
冯嫽已是白发苍苍,她眯着苍老的眼睛,弓着腰在案上写着什么。
同是白发老人的解忧走了过来,给冯嫽罩上了一件暖袍,心疼地道:“天寒,嫽,还是早些歇息吧。”
冯嫽摇摇头,“容我把这奏表写完。”
解忧眯起眼睛,往案上看了一眼,喃喃念道:“年老思故乡,愿得骸骨归汉地……”她念完之后,失落地摇摇头,“都那么多年了,陛下若是允我回去,前些年便答应了,何况现在乌孙局势有变,他更不会答应我回国之请。”
冯嫽握住了她的手,“陛下也年迈了,或许今年会准了呢?”说着,她放下笔来,捧住解忧的双手,呵了好几口,“你怎的手指如此冰冷?”
“人老了便是如此……”解忧紧了紧冯嫽的手,笑道,“可是我的嫽还是一样的温暖……”
“傻话,我们两个都该暖暖的。”冯嫽说完,便扶住解忧来到了榻边,看着她睡了下去,不舍的摸了摸她的额头,“解忧,好生休养,我们两个再相守几年,好不好?”
“好……”
相视一笑,苍老的眸光中只剩下彼此的笑脸,一如年少时那样温暖。
第七章.归汉
冯嫽最后还是将奏表以解忧的名义递回了长安,没过多久,便得到了刘询的同意,下旨准许解忧归国。
是年,冬,解忧带着两个年幼的孙儿踏上归汉之路。
雪,还在簌簌落着,玉门关在冬夜里静谧无声。
“停车。”解忧忽地在车厢中开了口,马车最终停在了玉门关关门前。
冯嫽微微一笑,先她一步缓缓挪下了马车,对着一路护送的乌孙小兵道:“公主是想亲自走进去……你们不必担心。”
“还是你懂我啊。”解忧对着冯嫽伸出手来,冯嫽挽住了她的手臂,看着解忧挪下了马车。
“五十年了……我终是回来了……”解忧立在玉门关下,颤颤然迈出了第一步,终于踏入了汉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