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盯着我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摆手示意,手下开出一条道路。兄弟再亲也只是手足,素闻程徒心狠手辣,那些照片曝光,老鹰恐怕性命不保。
我的轿跑跟着三菱。
借着路灯检查匕首,暖光下反射出的光凉丝丝的。竟然只留下一道寸许的划痕。回想小松那一刀,力道十足,又是居高临下的气势。若不是家伙顺手,我根本挡不住。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
踏出车门的一瞬,直起腰,拉扯黏在身上的衣服,一阵痛。浅褐色的真皮车套上刺眼的血痕。风一吹忍不住发颤,才发现浑身汗湿。
包扎后,从仪器上跳下,腿有些软。扶着走廊的长椅停了半刻算缓过来。
赶到急诊室外。那个腹部中刀的兄弟还在抢救中,小松已先行离开。从梁婆街出来,这样的事情也不能算大事。我尝试着说什么,一句像样的情报都没套出来。
转身去看阿崇。躺在病床上裹得像木乃伊。好在都是外伤。
“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我语气不善。
阿崇嬉皮笑颜假装沉痛,“我一时昏了头……”
我甩下外套,从肩胛到后腰直拉了二十公分的口子。黑色皮料暗哑的反光,可以看到血渍。阿崇住了口,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伤不小,而且很冤。横生枝节,我觉得误入圈套。
“阿乐,今天多谢你拉。”阿崇知道我最恨人说“对不起”。搞不好就是要命的事情,对不起有什么意义?
黑色背心里缠着纱布,伤口隐隐地疼。因为说上了麻药针脚可能不齐,缝针的时候硬挺着。我身上也有不少疤,没这么长的。南楠不喜欢,我还是小心养着好。
拈起外套再度披上,我自嘲地笑,扭头便走。
“阿乐!……这是丁叔的吩咐。”
见我止住脚步,阿崇松了一口气,“最近风声要严查,奉兴会那边对毒品交易十分小心。丁叔叫我把东西带到他们的场子里。”
回想起丁叔常常板直了的黝黑的脸,布着皱纹的额头下黑亮的眼睛总是不紧不慢地透露出迫人的气势。我也曾经不问缘由地听他命令。
这算什么?栽赃嫁祸?梁婆街的手段我懂得。可是就这么拼命吗,一个个宁肯赔上自己。小松来……是为了把事情搞得更大么?我回过头,阿崇想要坐起,疼得直抽气。
我扶他躺好,
“与我无关。你安心养伤。我走了,南楠会着急。”
事后坦白难道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可是对曾经一起经历生死的弟兄,我能说什么。我不至于像他们踏在生死边缘,然而这件事我要担的责任岂不更多?
也许今晚我本不该出来。动用我自己的关系试图救阿崇,恐怕破坏了丁叔的计划。被人算计一遭不说,吃力不讨好。
两个帮派虽然小的摩擦不断,却也努力维持平衡许久。
原本奉兴会在本地称霸多年,六合会只是外省人成立不久的帮派,实力悬殊不小。八年前奉兴会当家岳世幸和夫人谢真儿在一次“意外车祸”里双双遇难,奉兴会分成以其胞弟岳世齐和其子岳昊为头领的两帮,内斗不止。直到一年后岳昊在六合会的地盘意外身亡才算停止。奉兴会一度筹划报仇,奈何自身耗损巨大。最终六合会起头谈判,算是以岳昊的死达成一个暂时和平的局面。
而现在,丁叔按捺不住,筹划激起旋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漩涡中。
如果真有动荡,无论是南楠的父亲南牧云还是奉兴会继任的老大岳世齐恐怕都不会觉得轻松。
山雨欲来风满楼。
踏出医院天已微亮。坐在车里的一瞬,拉扯得背部一阵疼。我眼前忽然浮现岳世齐那张与身份及其不符的堪称慈爱的脸。又有谁知道凶狠和慈善到底哪一层是伪装面具,哪一层更适合佩戴于这浮世。
我到底只是一介草民。
车子送到相熟的修车店。杨风检查了一圈告知我后备箱侧边磕掉一层漆,车头保险杠也撞出凹痕。
“啧啧,这么好的车……”
杨风比我还宝贝这辆车,说是车展上的限量版。认识杨风已经四年,当初刚在道上混骑摩托的时候就是找他。这家伙对摩托比汽车还魔怔,直说轿车这种座骑完全是城市豢养的牧羊犬。
“不接触风,怎么知道什么是速度?”真应了他的名字。唯有这辆改装成敞篷的深蓝色六缸轿跑,杨风稍加赞扬。
夜风中可以发出低沉的咆哮。
“在你手上算是废了。”杨风戏谑不已。
我摆摆手,道:“座套你单独处理,不要讲给别人。”
换过外套,杨风看不出端倪,只盯着我的脸,半晌自语道:“又不是第一次。”
南楠的电话适时打来,我说半夜倒车时晕菜刮花了,送到店里修。这也不完全是扯谎,从医院出来,饶是车速很慢,开到半路竟然把不住方向,直蹭在路旁,停车歇了许久。南楠一阵紧张。这段时间我有点低血糖。要到本命年,身体忽然就不太好。只好解释成夜晚运动过度。与南楠同居也有一年多,失眠越来越严重。考虑到对意识失去控制的危险,我甚至不敢用安眠药。
心里有一些东西,快要到了极限。像在寒潭里,越迈步越深陷,却只能机械地走下去。而今越行越凉。
踏出病房的瞬间,阿崇说,“你不懂的,阿乐,很多东西比命更重要。”是的,我不懂。在道上混这四年,事事教我为了保命在所不惜,那些用命换的到头来全是薄凉。我不懂他们,明明知道被利用,被当枪使,怎么还能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利用我的义气。
更多时候,弃棋者毫不动情的。
怎么能够这么残酷?
约在南楠的店。十字街口黄金位置的“六福楼”,毗邻商圈城市公园。因为提前知晓市政规划,避过地铁开辟了不小的地下停车场。生意兴隆不必说,南楠体恤兄弟,上午场会里兄弟有极大的折扣。就成了交换信息的最佳场所。南楠坐在角落里喝粥,不时有人上来打招呼,很有几分大小姐的架子。此刻,南楠拿捏分寸地夹起一个灌汤小笼,盯着我手中刚点了的烟直皱眉头。我知趣地掐了。
“昨晚丁叔那边缺人手,我去垫个场。”含混地说,担心南楠多虑,又补充道,“没有丁叔我也见不着你啊,是咱的恩人。”
南楠给我盛了粥,没接茬。
大约是十六个月前。入夏,梅雨刚过,热到不行。
我推开大包厢进去,里面正玩着香艳的游戏。冰块停在双峰之间,另一个从中啜饮。包厢里只开着晃动的小彩灯。人很少,除了门口两个表演性质的女人,没有陪酒女。丁叔离得门口稍近,再往里看向座首,辨认身形,是个窈窕的女子,我知道这是南楠。里面还有个男人,一进门就感受到他闪电样凌厉的审视。
“郑乐来了。”引我的阿崇说完话便转身离去。
南楠挥手遣散酒女,在明灭的光里打量立在门口的我。
“le啊,哪个le?”
“‘寻欢作乐’的‘乐’”我故作轻薄道。
南楠拍了拍身畔的空位,“噢,我原以为该读yue,那字好几个音吧?”
“唔。”我微微一怔,犹豫着过去,隔了半米远。
南楠笑:“坐得还挺直。”
就听丁叔道:“小乐当过一年兵,底子不错。”
“一年?”□来一个男声。虽是质疑,不带一丝刁难的机械声音。
我平静道,“是,只当了一年,呆不下去逃了。”
冷笑在黑暗里传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一个逃兵能有什么实力。
但我也只能回以一笑。
“各人有各人的命,能忍的,不能忍的。没必要强求。”南楠道。
我有些惊异于南楠的回答。不能容忍的不是为了性格,倒是命运,真是霸道的解释。
那人便不再开口。
丁叔事后叮嘱我把握机会,说没想到南楠初次见面就替我说话。
我却觉得是意料之中。
挑刺那家伙叫聂旗,世人皆知六合会老大南牧云的心腹。不久前南楠被人盯梢,南牧云决心为南楠找个贴身保镖。纵使聂旗这样挑眼的人看过一圈后也不得不承认论身手和长相,我都算拔尖。何况南楠中意。
☆、礼物
吃过早饭,手下送了车来,SUV。我喜欢开这样的大车在拥挤的城市街道超车,很刺激。
按南楠的指挥到郊外,小平房围出院子。南楠要我留在车里,自己进去安排。我抽空点了根烟。
过了一阵远远地招呼我进去。拐过院门,我想说真的大吃一惊。
一辆几乎是闪闪发光的红色哈雷孤独而蛮横地立在院子里。
不久前跟着南楠见她相熟的姐们。有一个提起新加入玩哈雷的圈子,十几个人,准备找条远途的线路跑跑。那天我大约是多问了几句细节。
“生日礼物,”南楠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一把横抱住南楠,转了个圈。伤处隐隐作疼,不得不把南楠放下。
我不太懂摩托,只认得哈雷的标识,标榜自由的牌子。
很漂亮的车。也就是最近才偶尔被人提起,算是稀罕物。杨风要是看到一定会疯掉。
然而没有加后座,带人有些挤。
再看南楠,她大我三岁,过去也有不上花边故事,懂得怎么疼人。又是很骄傲的人,给我足够的自由。我心里知道这礼物的意味。
“可是我不会骑。”我把头埋在南楠颈子旁。
南楠不肯相信,“你说你十项全能的。哈雷不会骑?”
我苦笑,“大小姐,我哪有命碰这么好的车。”
“不行,那你学。”南楠握起拳头,威胁样斜乜我。
我笑着讨饶。
看到它第一眼,就发现自己爱上了。钢铁的雕塑,铸造了一颗自由的灵魂。亲眼所见,触碰到实物,好像和心脏共鸣地颤动。
自由,是我心底里最渴求的,我以为自己掩饰着,南楠她竟懂得。
试着扶了扶,比想象得还沉。之前的摩托都是杨风拼装的,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没有速度,这样的车怎么站得住?带着几分悲壮,像无脚鸟,生存就意味着永不停息的飞翔。
“但是,为什么是红色的?”我知道自己一停下来就忍不住向悲观的方向想,连忙打断自己的思路。
南楠笑:“全身黑,晚上都找不到你。”
她不肯说,可是我或许明白。南楠常讲本命年多灾。红色辟邪,她想多给我点福气。她这留过洋的人,也不得不信。
可惜我只是活在黑暗里的人,如她所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便是不祥,即使是红,也如血光。躲不过。
南楠忽然从背后抱住我,她的脸贴着我的脸。不需言语,闻着她淡淡的体香就能感到温暖。
更刺骨的凉从心底腾起。
试过车,在空场里南楠叫人帮着,看我转了几圈。有个师傅留在这里看车。
租了跑车的场地,专门请专业的师傅放下手头活计移驾至此。我对南楠财大气粗的做法早已失去抵抗能力。
哈雷留在仓库,我和南楠很快发现即使带回城也没有地方跑的惨痛事实。难道要摆在家里做雕塑?
傍晚回程路过南码头,那边似乎有几分嘈杂,我回想着昨晚的事略微不安。偷瞥南楠,像是丝毫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