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任晴火化后下葬。于情于理南楠要来看一下,况且再闷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自己倒要先崩溃了。
忽然电话铃尖叫起来。南楠慌忙接起。
“南小姐,有人闯进你的院子,需不需要报警……”
担当保卫的小张睁大眼睛,监控里,郑乐从袖口探出一根铁丝,捅了半天,毫无进展。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万能钥匙。大门忽然洞开。
“咦,她进去了!”
光天化日下闯空门,又是警卫森严的小区。
“谁?不,不要报警。”南楠一边说着,来不及告知谭小流,带着随身保镖,急急向停车场跑去。打开电脑软件,房间里摄像头的画面缓缓传来。不甚清晰的影像,郑乐萧索的背影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她急匆匆穿过门廊,在客厅逡巡,转进卧室。打量整个房间一圈,然后床头柜,衣柜,逐个抽屉翻找起来。
“开快点!”
南楠大声呼喝,眼睛不敢离开屏幕。
视频里颜色近乎黑白,但足矣看出郑乐的落魄。像疯了一样迅速翻捡,甚至直接抽出整个抽屉倒东西。衣服被一叠叠扔出来,落得满屋都是。郑乐这样翻着,忽然扶住衣柜的门,一点点滑下。起先是蹲着,很快地跪下来。全身战栗。背对着,看不到表情。但弓起的脊背像芦苇一样,纤弱,颤动,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那样痛苦的姿态,南楠没有办法继续看着。只能撇开头望向车窗外飞驰的景象。飞速后退的景物像无数绷紧的丝线,勒住南楠的心口。手随郑乐紧紧蜷住,指节冰凉潮湿,攥得青白。
车子转过小区大门,朝别墅开去。
视频里,郑乐忽然颤抖着站起来,破釜沉舟一样,跨进厨房。刚刚扶到流理台,就好像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就扶着流理台,抽出一把水果刀,然后身体缓缓地滑在地上。
那个角度,刚好照不到。
她就像知道会被南楠看到一样,躲在阴影里。
南楠脸色惨白,呆住一样对着空的镜头。车子刚一停下,南楠推开车门。笔记本电脑砸在地上,南楠不管不顾地跑向院门,从包里掏钥匙,手颤抖不止。抓着一把钥匙,抖得找不出正确的一个,对着门孔,再三稳住才□去。
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进去。刚跑到厨房门口。血漫了一地,淅淅沥沥地流出来,水果刀落在血泊里。郑乐靠着流理台坐在地上,白的透明的左手手臂上,纵向的巨大切口,有鲜血从手臂滑落到手心,从指缝中缓缓流下。
好像不再那样痛苦,好像反而清醒起来,郑乐还有迟缓的呼吸,身体虽然不能移动,但眸子转向南楠的方向,眼里像是含着告别的笑,一片澄澈。
作者有话要说: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悲则悲矣,何尝不是一种美
☆、去留
当时的情况,准确说来,留有模糊的记忆。我记得血渐渐流出的时候,不再觉得疼,这时候看到南楠进来。她难过极了。脸色铁青,嘴唇都在颤抖。睫毛一扇,眼泪就不断淌下。她小心翼翼抱我,将我的左臂创口在上,平放在腿上。那时候南楠的保镖上来,把我抬到车后座。南楠紧跟着,将我双腿蜷起,让我平躺在座位上。找了毛巾压着我的伤口,血已经些许凝结,还是很快地染红了毛巾。
车子行驶了很久,她才能发出声音。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就是为了骗我?”
南楠叹息着,悲伤得让我的心都颤了。
这样是什么样子呢?
南楠在南牧云的坟前说我“太清醒,太克制,要掌控一切”,说我不爱是控制好的,爱也是控制好的。
她说的都对。
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断伪装,不断背叛,为了达到目标不择手段。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小心翼翼地爱她,口口声声地说,却可以亲手杀她至亲至爱。等我完成复仇的目标,又怀念她的爱,一再靠近她,卸掉全副武装,控制自己,接受她的伤害。她知道我是一个精密控制的机器,虚假,残忍,对众人,对自己。不可信任。
我这样不顾一切的爱,在她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择手段?
南楠是像我自己那样了解着我。所以加倍防范。
我想瞒过她,先要能瞒过自己。
所以我只有控制自己失控。在罪恶的血里,沉浸于“失忆”的苦海,忘记自己。
在理智和失控的边缘,好像走在悬崖边沿。我走了这样久,只是碰巧终于摔下去。
风很大,很凉。攀着最后一线希望。很累。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放手了。
“郑乐,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爱你。”
“回答我好不好,你都没有跟我说句‘再见’。”
她哭喊的声音,像鸟啼花落,惹人哀伤。
我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但眼皮越来越沉。
南楠紧紧揽着我,急急唤我,
“阿乐,阿乐,你好好看着我。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离开。”
当真?我在心里默默地问。
于是我没有死,尽管整个小臂都被纱布裹紧。
我清楚自己在剖开皮肤那一刻下了决心。当初在南牧云墓前,伤口是横向切开,很难致死,这一次却不同。但为什么会自杀,现在的我已经不能体会那时心境。死是太容易,我只能把它作为手段,却没有权力掌控这样的结局。
只记得南楠说同我一起离开,这一句,我就觉得心酸和遗憾。当我终于等来,却不能确信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南楠说在办移民的手续。她那一边南牧云在的时候已经做过准备,但是像我这样,英语差,又从事警职,需要花时间想想办法。总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我想除了办手续,凭她在s市做的种种,加上不知去向却在背后支持的任烽,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全身而退?
但我只能安静地躺在医院,看窗外随风晃动的翠绿的梧桐树叶。
南楠每天都来看我。使用激素类药物使我情绪非常不稳定,每天的探视时间也因此十分有限。
起初她很努力找话题,但我不是毫无反应,就是忽然很激动。我看得出她的内疚,也看得出她因此而战战兢兢。
我向她证明自己是有血有肉的人,付出的代价未免惨痛。当我终于让她动容,甚至改变了她的选择,当我看到未来承诺的一纸船票,我却忽然抓不住自己的想法。
她似乎得到医生的叮嘱,不再强迫自己说那样多话。她来看我,带着不重样的煲汤。萝卜羊肉,甚至榴莲都有。她吹凉了喂我,我也只能吃下一点。
夏日里,她常常穿着湖蓝色或者淡绿色的裙子,飘摇的裙摆在纤长的小腿上扫过,看起来很清凉。她将小瓷碗里我喝不下的汤喝干净,勺子在碗壁发出叮咚的声响。她将碗和勺子放下,给我擦嘴,然后是自己。淡淡的香从她手腕间散发出来。纸巾拂过淡粉色的唇瓣,像干枯的亲吻。她低垂了眼,睫毛又忽然翘起来。她搬了椅子坐在我病床旁。纤柔的手指拂过我的手背。小心不触碰针头,将我的手指包在手掌里,温柔地摩挲。
逆着光,她的发梢都泛出金色,柔和的夕照下,含着担忧的面孔也映得加倍温暖。
她那样安静地望着我,静得像一滴水。
“南楠……”
“嗯?”
南楠握我的手紧一些,站起来,弯下腰。她的头发又长了,发丝从她肩头滑下,发梢淘气地蹭我胸口。
“上来抱抱我好么。”
她微微蹙眉,还在考虑,我已经掀开被子,将身子挪向另一边,给她腾出地方。
她坐在床沿,靠着我小心地侧躺下来,注意不要碰触输液管和我的伤口。她枕在我肩上,将头发理到脑后。熟悉的香将病房消毒水的气味驱散。她压着的手臂蜷在胸前,另一只搭在我腰间。我抱住她,将她拉到身上。
“可以吗?会不会痛?”
她柔柔的呼吸钻进我的脖子。
她伸展了,将全部重量压在我身上,枕在我胸口,发丝清扫我的下巴。左手还在点滴,我就用右手抚摸她的背脊,力气越收越紧。她将手臂从我肩膀下饶过,也依着我紧紧缠绕着。
那样有力的拥抱,将我空荡荡的心口堵住。漂泊不定,好像有了暂时的归处。
如果可以,时间,请停一停。让我在这一刻老去。
抱着斜阳下的温暖,什么都不要去想,用全部精神感受怀中充盈的安详。
至少有这样的时刻印证,我曾经那样燃尽生命地爱一个人,她也曾真心爱我。
我们这样抱着,很久。南楠要起来的时候,我闭上眼。她就轻悄悄地下来,给我掖好薄被。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击的声音远去。我张开嘴大口呼吸南楠留下温热的气息,然后紧紧抱着被子,将自己蜷起。
其实我怎么敢相信天长地久。
没有严重的问题,只不过身体状况比较虚弱。
出了院,住在南楠家里。
我提出要分开住,因为房间里有人,就完全没有办法进入睡眠。南楠便把书房收拾出来,加了床。
警局被记为停职察看,加上南楠没有撤销的悬赏,我无力出门,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有时候情绪会异常糟糕。越是这样越不想让南楠知道。我摆明了躲她。南楠白天出门办事,晚上回来时我大多已经上床。这样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也好像很难碰到一样。有时候她白天回来,见到我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就过来扶着椅背,在背后看我。那种目光,好像记录一朵花的凋零。漫长的时光,无尽哀伤。
从我刚刚醒来时的喜极而泣到现在,南楠感受到我的漠然,也逐渐静默起来。
她也曾在我睡下的时候走进我的房间,从背后抱着我。
“阿乐,你……怎么了?我一点都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清楚我没有睡。但我依然假寐。
手臂从我身上抽出的时候,好像带走了所有热气。我觉得冷,又保持不动。有一刻很想留她,但觉得累极了,即便是抓住她的力气都没有。
我常感觉到她悲伤的目光在背后流连。但就像当初得到刘静怡死讯那样,明明痛苦到无法承受,我们彼此都不能开诚布公地揭开。对我而言是因为疲倦,而她恐怕是怕我受到刺激。
其实谢荣生给的刺激,已经足够使我对其他麻木。每一次意识将要模糊,眼前铺天盖地都是那些照片,鲜活的冰凉的脸孔。蓬头里冷水洒下,落在地上却全是鲜红。我就会马上惊醒,一身冷汗。
我停用紧急避孕药已经有一个月,或许因为这段时间失血过多,痛苦的征兆迟迟没有来。
但我觉得此事不能马虎,就趁着南楠出门的时候,叫车去药房。南楠有派人象征性跟着,被我甩掉了。
从药房出来,鬼使神差,绕去迁延巷。看到南楠的车。
我犹豫了一下,付了钱。再踏上熟悉的楼道,腿都在抖动。
万幸没有碰到任何人。我站在门口。
这里隔音效果很不好,贴着门可以隐约听到房里的对话。听南楠说任晴出事那晚我在她房间里翻动的声音被邻居听到,以为是溜门撬锁,才报了警。来时只有一辆警车,越闹越大,又增了支援。
“南姐,万事俱备只差一步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说要放弃?”
谭小流的声音,似乎因任晴的死染上沧桑。
“不要再说了,我不是跟你商量。”
南楠顿了顿,语气温和一些,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阿乐的情况很不好,再继续我怕她会……我不能再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