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似乎听起来依然轻松,但是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好,当然。”
“当然会说谎?”
“不,我不骗你。你想问什麽?”
人间52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一个,长相与我一样的人?
梦中的我,问出了那句话。
无论我怎麽绝望,怎麽想要阻止那句话,但是已经发生的一切,是不能够改变的。
我在黑暗的甬道里,向著不可知的目的地蹒跚前行,遥远的前方,有一个透出光亮的出口。可是,无论我怎麽走,那个出口,永远在前方。
永远到达不了。
然後,我发现自己的意识浮起来,飞快的扑向那快要消失的光亮。
终於冲出了黑暗的桎梏。
光亮的尽头,不是我期望的天堂。
那是,无边无际的,冰雪。
寂寞无人。
时间仿佛过的既快,又慢。站在那一天一地的冰雪里,我听到有什麽东西,象开裂的冰一样,悄悄的破碎。
我醒了过来。
林间风声呼啸,天还没有亮。我倒了一杯水,走到窗边。
四周弥漫著一层浓雾,阴恻恻的,大风也吹不散。
身後传来喀啦喀啦的轻响,一具骷髅缓慢的走过来,将手上托著的果实放在桌上。这些应该都是它在夜里穿梭於林间采摘来的。骷髅仆人非常的尽责,它无需进食,也无需睡眠。我开始不理解那些亡灵法师为什麽喜欢驱使骷髅做事。但是现在我很了解。
它们沈默,忠诚,任劳任怨,绝不会泄露主人隐密──绝不会背叛。
我入睡的时候,它们会在一旁守卫,有时候也会去对付一些擅自闯入沼泽地的不速之客。然後回来时,会顺手采摘一些长在野地里的果实。
有些小小缺陷,它们活动的时候,骨骼摩擦的声响有些小小的刺耳。
还有,采摘野果时不会分辨种类,有毒的没毒的全混在一起,於是我心不在焉时,也会吃下有毒的狐蘩子之类。
还有,骷髅没什麽力道强弱的概念,经常把一些成熟的柔软的果实弄的皮破肉碎,汁水漓淋的,让人无法入口。
太阳还没有升起,一点淡淡绿的萤光从草丛里飘出来,在空中划了一个从容的圆弧,落在我的指尖上。
我的骷髅们不会讲话,但是我经常对它们自言自语。
“草萤只能活很短的日子,每一点光亮都是在燃烧生命。”
“你说,它们有没有烦恼?”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沼泽地终年浓雾不散。
我指上的萤光渐渐黯淡,然後它飞走了。
我的骷髅们陆续的从外面回来,我守在窗前数过。
少了一具。
它们回来的这样晚,大概昨晚真的很忙碌。
为什麽沼泽地最近越来越多的闯入者?
这里既没有什麽财宝,也没有掳走公主的巨龙……
沼泽的雾气对一般人有毒的,很多人误闯之後,就会倒毙在这里。我这些骷髅就是用这些人的尸骨做出来的。
那具迟归的,是出了什麽意外?
骷髅们会给自己找事情做,不论沼泽其他地方怎样,我住的这幢石屋就是它们将石头一块一块搬回来,将屋子搭好,用骨刃劈砍树木,做出桌,椅,床。
我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初时还有旧识来探望过我,後来……
後来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
我很喜欢沼泽地,这里安静。
一朵小小的野花在风里摇动。
野草被吹的象是水面上的波浪一样翻卷起伏。
我拿了一根钓竿,在水潭边钓鱼。钓起来,再放回去。
然後我听到脚步声。
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一个穿著法师袍的年青男子,一手抓著一具骷髅,一手提著一杆黑色法杖。
我把鱼竿放下,站起来,拍拍袍子上沾的草叶和泥屑。
那个法师看起来十分有礼,将被他硬抓住的骷髅放下,向我躬身行礼:“维拉大人。”
被他松开的骷髅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它的两根腿骨都断了。
“啊,这个,抱歉。”那个法师说:“这个是大人的仆从吧?但是不捉它带路,我找不到您的居所。”
“你是谁?”
“啊,太失礼了。我是雷林魔法师公会见习魔法师特菲,我的导师是若娜女魔法士。”
我愣了一下。
的确,这个人的行事是有些象若娜的风格。
但是若娜的学徒……我知道的几个都是女性。
她什麽时候收了男学徒?
“我的导师有封信命我交给您。我在沼泽地外面待了三天了,如果不是您的这位仆从把误入沼泽的农夫送出去,我还找不到路径进来。”
我看看在地下无助的挣扎,始终站不起来的骷髅,没接那封信:“你打开它,念给我听。”
经过了那麽漫长的时间,相识,相遇,友情,背叛,战争,死亡……
若娜现在是什麽样了呢?
最後一次见她,是裘瑞下葬的时候。细雨蒙蒙,她穿著一件全黑的长裙子,襟前别著一朵很小的,红色的花。
“为什麽不是白色?”我问过她。
“裘瑞喜欢红色。”
走时,她把那朵花放在墓碑上。
离开很远之後再回头,那一点隐约的红色还可以看到。
就象我记忆中裘瑞的形象,虽然已经模糊,却不会消失。
特菲拆开了他带来的信件。
“维拉,多年不见,一向可好。你还是那副少年脸吧?想起你,有时候我真想也投进黑暗怀抱,让自己成为一个人见人厌的……”特菲的声音顿了一下:“死灵怪物,起码这样可以永褒青春。”
我微微笑。
这信不可能是旁人伪造了,因为这称呼……
“我丈夫死了,女儿死了,连我的学生都有两个已经去世,但我还活著。不过,我想我也活不久了。或许,我撑不到下一个月圆夜。若是你愿意,请来见我最後一面吧。少年时朋友,活著的,还会来见我的,也只剩下你了。”
他把信念完,静静的重新折起来,递给我。
信上是若娜的家族徽章。
这个丫头太骄傲,即使嫁了人,还是保有著娘家的姓氏,使用著原本的家族徽章。
“她在什麽地方?”
“导师住在黑石之城的祖宅里。”
我点了下头:“跟我来吧。”
我摆了一下手,地下的那具骷髅飘浮起来,跟随我一起进了屋,那个特菲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进来。
“你先坐吧。桌上有水和吃的。”
我替那具骷髅修复断折的腿骨。特菲喝了几口水,桌上的水果他没有动。
骷髅的腿骨修复如初,但是中间有一道隐隐泛青的,断裂痕迹,消除不去。
我收回手,那具骷髅重新站了起来,然後喀喇喀喇作响的走出门去。
“死灵魔法其实也十分奇妙……”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
人间53
“请问,您打算什麽时候启程?”
我看他一眼。
“她还活著,不是吗?”
“可是她……可能很快就支持不住了。”特菲强调了很快二字:“从这里到黑石城最快要也要四五天的路程……”
“不用那麽久。”
信封上的徽章应该是若娜亲手盖上的,徽章上面还有一点生气,说明若娜现在还是活著的。
这个姑娘是我第一次到雷林城的魔法公会遇见的人……
那时候她还很稚嫩,穿著一件有著可爱裙摆的裙子。
我常常想,时间这东西很奇怪,有时候仿佛是凝固了一样过的极慢,有时候又象秋天的落叶一样,眨眼间就纷纷从枝头坠落,快的只能让你看到它们凋零的凄凉瞬间。
特菲打量我的屋子,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极少。
他说:“想不到您的生活这样清苦。”
我并不这样认为。
在我看来,过什麽样的生活,吃什麽样的食物,都不重要。
“可能我的问题多了一点,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和亡灵魔法师打交道,所以……对什麽都觉得新奇。”
“你想学吗?”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我靠在窗台边,风把浓雾的潮润吹指到脸上身上。
“啊,我想我没有这个天赋。”他说:“我是雷火双修。”
他拿起一枚紫红的成熟果实,看样子是想拿来填肚子。
他一口咬下去,我慢慢的说:“那个有毒。”
“啊咳!”他呛了一下,急忙吐出来:“有毒?”
“嗯,”我又转过头:“剧毒。”
他焦虑的喝水漱口,不安问:“我……不会紧吗?”
我想起若娜的女儿,我见过一次,可爱的……婴儿。
但是那孩子现在也不在人世了。
特菲又追问一句,我顺口说:“兔子一吃这个就会死的,人不要紧。”
“什麽?”
我的骷髅们在篱笆边无奈的打转,它们闲不下来,没事做的时候就会这样走来走去。所以从篱笆处,到我的屋子前,这一片地被踩的异常光净,寸草不生。
“那你告诉我有毒?”
“是有毒没错啊。”我转过头,那个特菲脸上不知道是急还是气的,一片红。
我没理会他,过了一会儿,他站到门口,看著我那些骷髅仆人们,似乎漫不经心的说:“沼泽外面住的那些人,说这里异常邪恶,有黑暗的法师操纵著骷髅盘距在这里,时常有人进来再也出不去了……那些人是不是会变成了您新的仆人?”
“是。”虽然我的骷髅们会在沼泽地巡梭,将误闯的人尽量驱逐出去,有的甚至是昏迷不醒被背出去的。但是每年还是会有来不及发现,被沼泽的毒雾毒死的人。这些人有的就被沼泽泥潭吞没了,有的,就成为了我这些骷髅们里的一员。
“您……”他的目光很尖锐:“不会不安吗?”
当然不会。
世人都认为死灵法师十分邪恶,双手沾满血腥,永远居於黑暗之中。
但是那些光明系的法师杀过的人,应该一点都不比亡灵法师少。难道那绚丽的烈焰之径将人瞬间烧成灰烬,就不血腥?冰封球冰尖柱也可以瞬间夺去数条生命,还有雷系法师的雷霆风暴……
一样是杀人,他人不邪恶,亡灵系却是邪恶至极。
“那麽,您打算,什麽时候动身?”
我淡淡的说:“明天。”
“可是,导师她或许会等不及的……也许,就晚这麽半天,她就无法等到了……”
“不会的。”
他有些气恼的看著我。
若娜为什麽让一个这麽沈不住气的人来送信呢?
隔了一会儿,他又另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