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坐下,窗外灯火阑珊,冬天的这里,也是很冷的。不知道金陵的印萱过得如何,一个人是否孤单?
“常中,叔叔去世,谁都料不到。你心里有结,但是你想想,这种事,怨恨后悔有用么?”我没想到季芙然一开口就往我死穴上戳,狠烈异常。
我瘫坐在小沙发上,心口揪作一团。这几年,便是常庸也不会跟我提这件事。他比我豁达,选择遗忘。
但我怎么能忘?
父亲最后凌乱的发丝,一直飘摇在我的睡梦里。我迈过无数台阶,跨越无数门槛,看到的,都只是那缕灰白的发丝。我没有去给他们二老上坟磕头,只因这罪过太大,如何能谢?
季芙然看着我,过了会儿转身出去。她再回来,怀里抱着两瓶已经起开的酒。我几乎是抢过来,对着就喝。涩味的红酒,不知道是季芙然的哪一瓶珍藏,却被我这么吞下去。
她亦不多说,拿着只高脚杯,给自己倒了杯。半瓶酒下了肚,我的思维就乱了。但那股揪心的痛却降低不少,我甚至没心没肺笑了起来。
“芙然,其实我就是个笑话。”借着酒意,我才说出了闷了多年的心语。
“我以为她愿意与我一生,结果印萱拍拍屁股就离开了,算了吧。呵呵,算了吧?我在她心里就值得这三个字啊!”
“年年怀上的时候,我们都好了一两个月。芙然啊,你知道她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么?”
“天大的笑话!”自己爱的人,和别的人上床怀孕,而我却换来那么三个字,甚至为了她顶撞死了自己老爸。
我继续灌着酒,眼泪什么时候流下去,自己也不晓得。“可我他妈的居然一直忘不掉她,忘不掉……忘不掉……芙然,我忘不了她,我多想忘了她,可我忘不了她啊……我怎么忘得了?她是印萱啊,她是印萱。”
季芙然突然冲过来,啪啪啪甩了我好几个耳光,又觉得不解气,换了右手再甩了好几个。她几乎是厉色骂道:“我是你上司,这几个巴掌,我替叔叔打了,你可以把这个忘了!”
“你就是一傻帽!忘不掉就去金陵找啊!她就在那里,你去啊!”季芙然从来不这样,我几乎要消散的意识最后,她狠狠甩着我耳光,脸颊火辣辣疼,却被酒劲冲得七零八落。我甚至觉得这声音好听极了,笑着让她多来两下。
“怎么找?她套着我,又逃开我。张毅全要真打死我,才是解脱!”我终于对她说出这段时间来心里最阴沉的想法,然后跟个鬼似的,站起身,抢过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另一瓶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至于后来我怎么回到自己房间,却历历在目。
这个夜晚,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第二天中午醒来,我的脑袋疼得就跟在医院醒来那一刻一个样儿。而我在意识苏醒的一霎那坐起身,想着父亲,狠着心默念:“爸,忘不掉我就活不下去了。活人,比死人要紧。对不住了。”
转头,窗外难得没有雾霾,阳光明媚。而我心里笼罩的那层灰霾,不过散开冰山一角。?
☆、16
? 我没想过,装修房子是件如此费心费力的事情。常庸给我选的房子是在顶层,复式带个小阁楼。我去看过之后,就心甘情愿当了监工。
但是装修费,任凭常庸说破嘴皮,我都不准他给一分钱。这两年我存款也不少,还能全吃他的喝他的?开什么国际玩笑了。常庸的房子设计方案是孟捷定的,她还把设计师介绍给我,倒是个爽快的小伙子,来跑了几次实测后,很快就把设计稿给我。
三室一厅的房子加上小阁楼,设计稿让我看罢,一下子就憧憬起将来的生活。小伙特热情,跟我说:“常姐,我听孟捷说了,您是文化人。你看阁楼,我按着古典给您装,这氛围立马就不一样,特有感觉。还有什么想法,您就说,咱们改好了,我这儿人过年不回,立马就开工!”
而我却看着那设计的儿童房,有种莫名的触动。想了想,我跟他说:“把另外一间书房也改成卧室吧,有个阁楼就足够。”
“嗯?客卧么?”
“不,两间小孩的房子,一间男孩,一间女孩儿。”
小伙有点愣神,但没几天他就拿了改良过的方案给我,我再没什么修改意见,签了合同,正式开始监工生涯。
季芙然说过了,看在我新稿子非常有水准的份上,准我每天只去上半天班。沧海进入平稳发展期,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时,紧张仓促。运营部这一两年培养的都是行内绝对优秀的人手,我既然存了将来离开的心思,自然把那几个人好好磨磨,给季芙然多留几个左膀右臂。
而微电影怎么样,拍摄到什么进度,我就全然不关心了。这段时间,我好歹是明白了一件事——该放放了。在没有重逢之前,我从未真正释怀,心中充斥了太多不甘、嫉妒,而现在,就如季芙然所说的,我得忘记。
有些过错无法原谅,我只能忘记。
常庸早早就选择忘记,选择忽略,而我迷茫于此,这么己心,活得生不如死。这是我该受的,没什么好怨恨。但是那个醉酒的夜晚后,我发自内心的,由衷想忘记。
沧海和装修两件事,我忙得什么都顾不上。等刘海再次将要遮住眼,常庸的房子先完工。而我的房子,也只差阁楼,一切终于将要有个完美的句号了。他们在看到我的家,设计成这样后,都没说什么。
人会下意识选择自己想要的,哪怕明知得到的希望渺茫。
我用新家,完美诠释了这句话。
印萱这次真的慢慢离开了我的生活,哪怕偶尔会问候,却真的生疏起来。有时候,我会看着天空发呆,想着从前,想着以后。但更多时候,内心一片茫然。
装修结束,我不顾小伙子百般推辞,硬加了两成工钱。不为别的,就为大过年的也没停工,哪能苦了这些真正的穷苦人。
他们是出身贫穷,不像我们这么幸运,接受良好的教育,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但这两个月来的接触,他们身上的朴实、勤勉,却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
我是做媒体这行,当然知道现在有多少笑贫不笑娼,鼓吹的那些看上去自我良好的文章,花团锦簇热闹极了。可深究起来,却是臭水沟烂泥港。
没错,他们是落后,是贫穷,是没有文化。可造成这些的又是什么?过年里,我一直就在想这些,好像人生终于有了方向。
搬家之前,我跟季芙然仔细讨论了这个话题,我跟她说:“我真的想好好做个纪实访问,好好去看看,这些人的成长,这些人的背景。现在胸中有太多头绪,乱麻一般,我得自己去找线头,找到答案。”
“你改行做记者啊?”季芙然愣了愣,她早就不再是传统传媒了,而是个商人,自然会优先考虑盈利。
我说:“不是,就是这段时间装修,跟那些来自农村的大爷们接触多,觉得现在空谈太多,没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我想自己去走走,看一看这几十年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城市和农村会造成这么大的差异。”
季芙然点了点头,敏锐抓到了我想抓到的点,但她还是说:“常中,作为媒体人,我很支持。但作为商人,我只能说,太冒险了。”
“前段时间微博上面,那个上海姑娘江西小伙的事,看到了吧?鸡汤的话谁都会说,可……”我苦笑,说出来都觉得涩然,“一个省的五岁下幼童死亡比例悬殊如此,难道就不值得思考思考么?”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我们自然都是知道的,也是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过了很久,季芙然说:“其实我们看到的,都很表面。说真的,其实我身边的朋友们,结婚生子,根本不怎么看重男女,反而很多男人只想要个女孩儿,我很好奇,跟他们也聊过。”
“怎么说?”这个层面我没接触太多,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季芙然笑:“他们都是优秀而思想健康发展的男人,说要是个淘气小子爱不起来,反而是闺女,发自内心想疼爱。你说有意思么?”
“那真是有意思,”我也笑起来,想起常庸的话,他好像也是只想要一个女儿,至于要不要生俩,臭小子是打死都不。
“常中,年后等杀青,进入后期制作,你要真想去,就去吧。”季芙然端正神色,说:“不过,经费我只能给你出一半。万一你这一走,一两年都搞不定,我可供给不起。不过我可以给你垫付,用你《山楂果》的稿费偿还。”
我没看错她,哪怕她转型成功,是成功的商人,但媒体人的那种情怀,始终存在不曾泯灭。我跟她以合伙人的姿态握手,由衷感谢道:“芙然,多谢你信任我!”
临走前,我把新家的钥匙给她,笑道:“老板,没事儿自己来,房间二选一,您随便儿挑。”
季芙然无语,但她还是接过去,说:“你这是要我送外卖啊,赶紧走!”
我笑着,拎起自己简单的箱子,告别关门,离开了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小家。
我开始准备着这次调查,光确定目的地,就花了将近半个月。接下来,这件事占据了我全部身心,投入了所有的精力。等运营部所有事情安排妥当,我去季芙然办公室又沟通了些可能发生的问题,终于定了出发时间。
“常中,收敛收敛脾气,有时候不能和那些人讲道理,你一个人,再吃亏了,我们离太远,帮不到你的。”季芙然明天要出差,不能送我,这时候给我的临别赠言,却让我心里暖洋洋。
“放心吧,我都三十了,哪里还跟愣头青一样啊。”
“你骨子里还真就是个愣头青,”季芙然不客气,甩了个白眼给我,又拿出个盒子,“这是卫星电话,你拿着用,信号强,省得真断联了。”
我接过来,怪沉的,但这个玩意管用,我没拒绝,万一真有用呢。我想了想,又说:“《山楂果》还用我之前的笔名吧,不要用真名。”
“嗯。”季芙然应了声,又说:“常中,好好干。我等着你回来,给你独家出版!”
或许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这段完全出乎意料的经历,彻彻底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让逐渐迷失的自己,找到了真正的人生方向。?
☆、17
?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最终还是决定,去当时给我家里装修的一位工人家中,作为第一站。他姓马,我叫他马大叔。他的老家,是贫瘠的黄土高原。跟他联系上后,马大叔说过年没回家,有点惦记家里的孙子,于是结伴而行。
我本以为按照现在的交通条件,不会有这么艰难的行程。但从出发,我们经历了三天才到达目的地。最后一天赶上了大雪,我差点儿给冻死在路上。
“额们这地界儿,不长好庄稼。”路上,马大叔跟我说起家乡,他干枯的脸上,是远超实际年龄的风霜。“前年个儿,额们家,老大,额大儿子,死在了工地儿上。儿媳妇儿跟老伴儿在家里,看孩子,额就只能再出来打工了。”
“那您还有别的儿女么?”他平日里不太和人交谈,一口乡音,好在我能辨别。
“有,还有俩闺女,一个小儿子。”马大叔笑了笑,说:“计划生育的时候,额们那儿太偏,所以娃娃儿多。”
“都挺孝敬吧?”我随口问了句,没想到勾出了老人家的伤心事。
“小儿子不是东西,根本不管。都是俩闺女,还常儿去帮着家里照看照看。”马大叔看了看我,说:“出来干活了,额才知道好些个以前不知道的事儿。当初真应该送那小兔崽子好好读书,不然也不会成现在这怂样子。”
我想了想,追问他:“那您女儿没读书么?”
“儿子都供不起,哪来的钱供她们?”马大叔不以为然,看了看我,说:“不像你们城里人,做甚都金贵。”
我搓着冻僵的手,拿笔把这些对话都记录下来,心里愈发悲凉。而等我到了那个村子,见到了马大叔的家人,才知道,有些事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平日里能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