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耀眼神无比复杂的看着她。自他记事起,何晏便在北方闯出了名头。开始是“有些本事的小将”,后来是“一员名将”,最后成了声名贯彻中原的战神。
他前十六年都是深锁闺阁的男儿,却偏偏对保家卫国有着莫大兴趣。这位“何将军”年纪与他相差不多,虽是敌方将帅,却往往从自家母姐嘴中听到那人的飒爽英姿。虽然每天不是“又下几城”就是“屠我多少百姓”,再不然就是“鸱枭之性,獐头鼠目”这种贬低之语,他也总是想着,若有一日,自己也能上马提枪,精忠报国,那该是何等的壮烈。
何晏便是他梦中的自己。他知道何晏南征北伐,知道她手段酷烈,但始终对她恨不起来,直到那天烈焰焚天,他看见自己的家人一个一个伏在血泊里。
他以为自己是恨的。因为何晏,他国破家亡。因为何晏,他沦落烟花之地近十年。也正是因此,他才主动向慕容昭明请缨,与何晏作生死搏杀。同样因此,慕容昭明知道他与何晏有深仇大恨,才敢放手任他施为。
他也的确是做到了。在扬州别院,他原本是下了狠手要她死的。那鞭子鞭鞭见血,几近于索命的阎罗。然而他终于见到了她本人,见到了她武艺高强,挥手便撂倒一片人的英姿;见到了她为了维护友人,舍生取义的情状。
她同他想象中的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他发现自己没法再恨她。无关男女私情,也无关同情怜悯……只是习惯。习惯了她“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热血豪迈,习惯了她“推翘勇,矜豪纵”的一诺千金。习惯了她“千骑卷平冈”的高高在上。
她明明是自己家的大仇人,他却没法再恨她。这让他恨上了自己。
今日,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消瘦的身子,失了色的脸,一冲动,就将千金难求的解药给了她。他努力的说服自己。只是见她憔悴太过,一时同情。这地牢守卫森严,便是给了她解药,脱困也是万无可能。
然而又有一种隐秘的欲望在他心中升起。他希望何晏能离开。能离开,能恢复身份,能横刀立马。至于若是何晏成功脱逃,自己的结局怎么样……呵,谁知道呢。
他心里隐秘的渴求,究竟是没能实现。
慕容昭明专门派了医术高超的大夫,带着上好的伤药来,又对下手轻重有了限制。她不想这么痛快放过何晏,却也不想让何晏死。
如此过了十数日,昭澜边境传来消息。何晏之妹何真,声称何晏已死,打着为主将报仇之的旗号,率何晏麾下亲卫叛逃昭国。
一时间朝野震动。
慕容昭明第二次来见她。一脸冷漠,像冬天的树枝挂了霜。
“何晏,你这是逼着我杀你。”
何晏颔首:“是。”
“我不想恨你的。”慕容昭明闭上眼,嘴角抽动,表情似哭似笑,拔了剑。
她是不愿见杀生的。
明明可以通商解决的事情,何晏选择挥剑。明明可以谈判解决的事情,何晏选择挥剑。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晏“战神”盛名之下,究竟有多少亡魂哭号?何晏……她不怕夜夜不得安枕?
为人君者,当恩泽天下,福被万邦,不能被一城一地所限。这是每一个为人君者的教养。
要知,君行令,而臣行意。
何晏却不这么想。事实上,她从未想过。
她从未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想法。她不必有感情,也不必有思想。身为一柄利剑,她要做的就是杀人。陛下的意志所在,就是她的剑刃所向。为此,杀伐果断,血流漂杵,在所不惜。
除了顾瑜,她什么也不在乎。
不在乎冬天草原上要冻死饿死的百姓,不在乎前线奋勇拼杀保卫家国的军士。不在乎夜夜捣衣寄往边关的妇人,也不在乎白发苍苍拄杖痛苦的老人。
因为她本也不在乎自己。
慕容昭明睁眼,剑尖一寸一寸的往前。
“何晏,我有多少次,渴望你只是一柄剑,一柄被握在人手里的剑。那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我恨的不是这柄剑,而是持剑的人。”
“然而,我不能。”
何晏绽放出她在慕容昭明眼里,最后也是最美的一个笑:“昭明不如就把我当作一柄剑……持剑的人,不小心折断了一柄剑,是无罪的。”
剑身一寸一寸的深入何晏右胸,破开血肉的痛楚让何晏额间蒙上一层冷汗。然而她一直在笑,越痛笑得越美。直到剑尖透体,从她的背部穿出,她还是站得笔直,像雪山深涧上长着一棵孤松,松枝上积了雪。
然后她拔剑。何晏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眼前人终于脱力的慢慢跪下来,双膝砸在地上,背脊微微弯曲,手臂撑不住身体,终于砰的一声倒下。
何晏一直,一直都在笑。双眼中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恨。
慕容昭明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账。
不是混账是什么?明明知道何晏只是人手中的剑,却不敢指责握着剑的人。一柄剑断了,还会有下一柄剑。可是断了的剑,却再也无法复原。
她背转身扔了剑就走。这次她想长驱直入,去痛骂那九重宫阙之上的人。她驱马在城内狂奔,终于在城门口长啸一声,流下泪来。泪珠砸在地面上,像六月里的冰雹,砸坏的全是庄稼。
在那一刻,她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宝剑和宝马一样,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俗话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既然宝剑只是英雄间的赠品,自然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而“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送给别人的东西,都是活不太长的。
她的母亲,昭国的女皇,早已知道她对何晏不满,但却从未拦着她出手。母亲的渠道何等灵通,她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这分明是让步和妥协,却是可耻的让步和妥协。
周围的飞鸟被杀尽了,良弓也就没了用处。狡兔被从巢穴里抓出来杀了个干净,猎狗也就到了进汤锅的时候。何晏就像一把刃口卷了的剑,不再有利用价值,所以被女皇送给了王女,想要她还承认自己这个母亲。
呵。
她一阵的恶心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自己和母亲,其实是一类人。
?
☆、天若有情天亦老
? 何晏倒在地上痛苦的呛咳,一边咳一边大口吐血。她刚开始想着,慕容昭阳为什么不干脆刺心脏算了,那样死得比较快。不过后来又想,刺心脏多半也还是死不了,不过更痛苦而已。
据说,肺部被刺穿,气体进入肺部,人会一点一点窒息而死。这种感觉实在要把人逼疯,让她根本静不下心来想着加速身体恢复,她索性也就不想了。
因为失血过多,她整个人手都抬不起来,空飘飘的无力感弥漫在身旁,思绪也乱得厉害,一忽儿想这儿,一忽儿想那儿。她还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几乎是回天乏术。她一边想着自己体质特异兴许不会死,一边又止不住的幻想,就是声称有九条命的猫妖,被人砍下脑袋也还是会死的。况且,她已经不想活着了。
是啊,她不想活着了。如果每次见到心爱的人,都会再被她抛弃一次,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她刚刚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的时候,曾笑话过那些整日嘴上挂着“人生无趣”的妖魔鬼怪。能活着,还记得,有什么不好?活着,就能游四方美景,赏天下美人,这辈子遗憾的事,下辈子还可以重来,有什么不好?
而现在她知道了。最折磨人的,就是在无穷无尽岁月里,一遍一遍发酵的寂寞。这寂寞比凌迟都疼。后者疼在骨子里,而前者,疼在心里。
然后她被人抱上车,带出了城阳王府。车轮声辚辚,她以为自己要被运到哪个乱葬岗上,尸体扔了喂狗,却也懒得动弹,便由了人去。没想到马蹄声停,她被一双手抱下车,那双手的主人边往里跑,边惶急的扯着喉咙喊:“云水……云水!云水!”
何晏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声音是白明耀的。至于白明耀带她上哪儿,干什么,她问也不问,保持着闭着眼睛气息微弱的状态,任凭他带着自己往里闯。行动间她闻见一股子腻人的脂粉香味。
脂粉……青楼?
然后是一阵帘幕摆动的珠玉叮叮当当声,有谁拨开帘幕娉娉婷婷走了出来。那人一愣,想是见白明耀神色仓皇,满头满脸的血,怀里还抱着个不知生死的人,当即就急了。
“死云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再来找我!上次说了,再这样,不救!说什么都不救!”
何晏感觉到白明耀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放在榻上,然后便是两人拉拉扯扯,混着衣料摩擦声:“云水这次真不是我折腾的!不对,是不是不重要,云水我求你快看看她,当胸中剑,再拖说不定就没救了!”
被叫做云水的人重重哼一声:“你也知道再拖就没救了!”
他坐到床边,三下五除二把女人的衣服拉开,看见了一身的各种伤,最明显的就是胸口正在汩汩流血的血洞。他伸手抓过一盒金针就往女人胸前插,犹自不忿的碎碎念:“这次又是从哪儿救回来的人?太子府?风飘絮?谁家地牢?你这么搞,非把自己的下属一个一个都搞死不可!再不来,就帮她预备后事吧!”
白明耀一脸窘迫,小声的附和,无论云水说什么,都说好好好,是是是。一边附和,一边抖抖索索的问:“那……她到底还有没有救?”问着又急忙点头:“有救的吧,她可是……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呢?”
云水斜他一眼:“亏你还有点良心!死不了。”接着下巴扬了两扬:“去,到柜子里帮我找瓶烈酒,要最烈的!”
白明耀二话不说就去找酒了。这边榻上的何晏艰难睁眼,眼中全是血色。这倒惊了云水一跳……他从没见过血气这么重的眼神。
白明耀拿了烈酒回来,正碰上云水的唠唠叨叨:“我说白大统领啊,你上哪儿弄回来这么个煞神?”
白明耀不答,云水也没继续追问下去。他在床边桌下按了几下,桌面从中间裂开,露出一整套的医疗器具。剪刀、针线,用沸水煮过的崭新白布。
他拿了剪刀转身就下剪子。“唔嗯!”意识不清的何晏痛哼一声,身子险些弹起来。
云水一掌劈在何晏的后颈,把人打昏过去。手上的动作没停,一时三刻间缝合了何晏的伤口。血腥气漫了一屋子,比香料气味还浓。
他小声吩咐白明耀:“这人不宜挪动,就放我这儿吧。一个月之后,你来接人。”
白明耀点点头,跃窗走了。
撑窗子的木条晃了晃掉下来,砸到楼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内和窗外,从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高枞第二天又去顾瑜的府上,看她要给自己怎样的说法。
谁知,他去的时候,何晏已经不在了。问顾瑜,她说那人已经走了。问顾府的仆役,都说那人昨日出了城。
气得他揪着顾瑜的领子吼:“顾瑜,昨天老子是给了你个面子才走的!就一天,人就连个影儿都没了!顾瑜,老子非要到圣上面前告上一状,告你谋财害命!”
顾瑜面色一冷。上报陛下,就等于承认何晏去向不知。
她疲惫的闭眼:“如你所愿。”
刘子玉高居九重之上,居高临下的问她:“何晏何在?”
顾瑜跪在阶下,笑得支离破碎,根本说不出话。
刘子玉从御座上站起,冷冷的看着她:“若何晏重回昭国为将,朕当杀你祭旗!”
顾瑜恭敬应是。
她被停职留用,暂时软禁在家中。
一晃一个月过去,却从昭国传来何晏已死的消息。
在荆南白明城处的惊澜卫传来消息,说长江以北的何真部打着为何晏报仇的旗号,越江而来,投奔了白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