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手术写完记录的严子佩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考虑。可正当她稍稍有了闲暇,独自静下心来,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个姑娘。
她一直都庆幸当初忤逆母亲遵循本心。从小到大被设定好人生道路条条框框的严子佩,的确付出了很大的勇气(当然那时候她还无法预料后来会做出更“叛逆”的事),才背着母亲填报了医学院。否则她就不可能遇见那个“神经生理学”上三番五次忘带书的姑娘。
那是大二盛夏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灼人的阳光,聒噪的蝉鸣,好巧不巧坏掉的中央空调。期末将近,教室里的人格外多,男生们运动后汗液的味道让严子佩蹙紧了眉头。尽管她是大家公认天然制冷机,周围仍然被有意空出了几个位置。
那人就在这样一片嘈杂中走了进来。
她穿得很清凉,白色无袖雪纺衫,深蓝牛仔热裤,手腕上得当的点缀加以沁人心脾的微笑,燥热的空气携着一缕怡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热络地和男孩女孩们打着招呼,步伐优雅又欢快。
男孩子们纷纷起身招呼她来坐,她一一礼貌回绝,径直走到了严子佩身边,坦然坐下,笑意盈盈地直视严子佩的双眼。
噢,她有一双琥珀般明澈的眼睛。
严子佩恍然觉得放在她身上的注视太长了。悄无声息地收回自己的目光,重新聚焦到书上。
“同学,我的书忘带了..快上课也来不及去拿..能跟你共用一本吗?”她说得诚恳又流利,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的声音既不过分软糯又满溢着女孩子特有的柔软。
“哎——宁同学我这有我这有,你要几本都有。”前排的男同学反应迅速而热烈,而宁姑娘依旧目不转睛。
她的眼眸里是星辰大海,无辜恳求的神色让人不忍拒绝……
“老大,也就你能这么淡定地坐在这儿发呆了。”王二小带着前线一手消息风风火火地进了诊室,“你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有多嚣张。”
严子佩不置一词。
“他家那老太太本来就快不行了,毕竟ICU一天的费用也够呛了,李大夫好意劝他们转回家乡去。他们反倒嚷嚷李大夫不负责任,要么就是瞧不起他们乡下人,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都在那儿围着。”王二小义愤填膺,严子佩仍然平静无波。
“你说说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年头当个医生救死扶伤怎么就这么难?开贵药吧,人家说你捞油水;劝转院吧,人家说你不负责;收了红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举报;不收?病人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你添堵……”
这些严子佩怎么会不了解?一台复一台的手术,一份接一份的报告,一天又一天的会诊,一次又一次的无理医闹,还有一个又一个脆弱无助的生命。这个职业赋予她无限使命和荣耀,也让焦虑和压力时时压在她的肩上。可是,比起一夜夜失眠,一杯杯苦涩,一次次停在拨号键上的手指,又算得上什么呢?
“口才不错。”严医生点评道,起身往外走去。
“诶诶老大,这时候可别去凑热闹,小心挂彩!”
严子佩当然没有这闲情逸致,她只是想在下一台手术开始前,从诊室狭小沉闷的空间里走出来,从她甜蜜又无情的回忆里逃出去。
连廊里的空气带着深秋的萧瑟,严子佩紧了紧白大褂。
有孩子在不远处玩皮球,笑着,跑着。多好,多无忧无虑的年纪。随着一声惊呼,皮球直直的冲她的方向飞过来,堪堪砸在了脚上。严子佩拾起它,向局促不安的孩子们走去,把球还给了领头的小男生。
“谢谢姐姐,姐姐你真漂亮。“大概是担心她指责,男孩抢先开了口,小脸涨得通红。
很聪明的孩子。噢,他的眼睛,那样一双闪耀着童真的眼睛。
严子佩一向都是教授眼中的三好学生。自然而然地,她的周围便成了教授重点关照的地域。所以当教授发现有位小同学不听课反倒盯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看时,宁姑娘不意外的中招了。
那应该是一道偏难题,对于严子佩来说易如反掌,而身边这位连书都忘带的宁同学或许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当然,提供者不会是她。
只见宁同学在前方男生挤眉弄眼低声呼叫的提醒下起了身,大大方方地请教授再复述一遍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问题,然后气定神闲地思考了两三秒。
“海马CA3区内给予ghrelin能够提高成年大鼠在Morris水迷宫中空间学习和记忆能力,并且ghrelin在多个脑区诱导即早基因c-fos和NMDA R1、R2B的表达……”
出乎意料的,这位宁同学深藏不露。思路清晰,语言得当,从教授讶异又喜悦的神色中就可瞥见一斑。
是个聪明的姑娘,当时的她也是这样想。
严子佩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便哂笑着自己今天的多愁善感往回准备下一台手术。刚踏进科室就被记者摄像团团围住……
晚上宁嗣音照例浏览本市新闻时便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严医生冰冷中透着疲惫的脸。
“病人求医被拒,医生态度恶劣”
镜头中的严子佩一言未发,神色中确实有一丝丝不耐。她紧抿着双唇,墨色的眼中透出了锐利的光芒,始终无法摆脱记者连珠似的提问。终于,几位男医生介入,替严子佩开了一条通道,她这才匆匆离去。
宁嗣音不知为什么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在下一秒心疼了起来。多少年过去,在社会里浸染了这么久,她还是那般隐忍和不善言辞。
另一边的严子佩照例在周五回母亲那儿吃晚饭。
严家父母一个从政,一个经商。政商结合让两个家族都更上一层楼,而这无感情基础的婚姻确实酿造了一个悲剧。严子佩五岁那年,父母间的矛盾爆发随后分居,严母心忧严子佩会因此受到影响发展成纨扈子弟,便待她愈发严厉。
严子佩从此便生活在了母亲不可侵犯的威压之下。对母亲的依赖与眷恋,敬畏和顺从,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
的确,严子佩按照严母设定的标准模版成长起来,沉稳而坚毅,与陌生人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带着面具接受所有乐意和不乐意。好不容易叛逆一次被抓住把柄,此后的这些年里,严母通常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当年你背着我填志愿我都没有事后横加干涉,我现在这样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吗?“
话说回来,严子佩停好车,进了自家的小别墅。别墅里只有客厅厨房亮着灯,财经频道各种数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母亲坐在沙发上,家政阿姨在厨房鼓捣,难免有些冷清了。
严子佩的心里升腾起一丝愧疚的情绪。
“回来了。”严母的眉眼不怒自威,就是面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显现出半点柔软,面容保养得再好,这些年的操劳也让她增了许多白发。
严家的饭桌很是沉闷,家政阿姨在一侧大气都不敢出,后悔自己为什么没窝在小厨房解决温饱。
“今天的新闻,解释下吧。”
“没有什么,是同事出的事。”
“哧..我说你倒是不至于那么蠢去给自己添堵。呵…待会我会和报社联系,明天报纸上不会有你,否则你爸肯定又要打电话来质问我怎么没管教好你。”
“嗯。”
“明天跟我出席一个晚宴。”
“…”
“我不要求你接手公司,但你是不是得考虑考虑把自己嫁出去了,难道你想和你妈过一辈子?”
“…”
严母当她是默认,便不再多语。
或许她真的该把自己嫁出去了,那样就不会见缝插针地胡思乱想了罢。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凉风席卷着潮湿的味道钻进房间里,倾盆大雨没过多久就降临了,滂沱的声音敲击在严子佩的心上。
扑通,扑通,扑通……
又一天过去了。
?
☆、第五章 冷暖人间
? 尚在熟睡中的宁嗣音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臂毫不怜惜地从床上推搡起来。
“别告诉我你还在倒时差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三分,给你半个小时时间打理好自己。礼服已经熨好挂在衣帽间,换掉你那双青春洋溢的帆布鞋以为自己还是黄毛小丫头吗,虽然我知道你很高但是5cm以下的跟,拒绝,以上。”宁嗣昕将发号施令统率千军的气势带到了家里,宁嗣音哀嚎着又倒向了柔软的大床。
“最后一遍,再不起来待会我绝对不会救你。”啊当她可爱的妹妹在舞池中央闪耀,已经可以想象她在人潮涌动中困窘的形象了呵呵呵。
宁嗣音在三十二分十七秒后走出了宁家大门。
黑白细纹短款礼服包裹着她优越的曲线,黑色小西装搭在肩头,深褐色发丝慵懒地披散在胸前,jimmy choo 纯色高跟单鞋在石砖上踩出规律的节奏,目测3cm,差评。
“你迟到了。我不会救你。“宁嗣昕鄙视地瞥了一眼她闪耀的鞋跟,双手环抱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得让人发怵。
宁嗣音知道姐姐一向铁面无私,用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盯了她一分钟后开始担忧起今晚的行程来。
宁家三宝作为适龄单身男女青年,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全场关注,尤其是六年未于公共场合露面的宁嗣音。
虚与委蛇,或巴结讨好,或好奇围观的人将她团团包围,其中不乏想要抢占先机的青年才俊。宁嗣昕乐得轻松,站在包围圈外幸灾乐祸,一想起这些年来替妹妹扛下的应酬,她仅存的一丁点良心便风消云散了。
宁嗣音手上的果汁不知被谁连哄带骗地换上了红酒。习惯了club里随意自由的她显然经不住祖国人民热情的社交礼仪,觥筹交错之间,饶是她酒量已好了不少,也真当支持不住了。
她笑得愈来愈勉强,小王子便在恰当的时机自带圣光挺身而出,披荆斩棘护着家姐突出重围。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宁嗣音望着掠过的一张张假意或真心的笑脸,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就响起了这样的旋律。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呵,是谁?
她逆着人流往角落匿去,凉风拂动的帘子后面是一方不大的阳台。暴雨洗礼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打了冷战的同时,昏沉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
微微撇头,宁嗣音便看见了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严子佩——她一袭酒红色长裙,妖冶的颜色在她身上却不显蛊惑,反倒愈发不食人间烟火起来。头发柔顺地搭在肩上,面容精致,在晦明灯光下略显苍白,冷漠的神色衬得她像沉睡千年的血族——她站在阳台隐蔽一隅,也难怪宁嗣音没能及时发现。
现在已经迟了。
宁嗣音下意识歉意笑笑,想退回大厅回避,遂觉得这样太过刻意,忙掩饰般抬起手猛灌了一口酒,登时呛出了声。严子佩身子微向前倾,脚已迈出半步,又生生停在半途,眼睑低垂,默不作声。
阳台外是主人家草草打理的花园,如今寒冬将至,落红满阶,枯叶萧索,牛毛细雨飘飘洒洒,小道上湿漉漉的有些泥泞。身前是菩提世界,身后是冷暖人间。
宁嗣音一边飞速分析着严医生的肢体语言,一边不知道怎样开口,便只是将似有若无的视线来回转动着。严医生面上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妥,她微微摩挲手上的腕饰,端直的身子不知不觉斜倚在了栏杆上——就像原来那样。
若是没有宁嗣同的闯入,或许她们会继续相对无言下去。
“阿音——先吃块蛋糕垫垫肚子吧。”诶?诶!这美女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Hi,晚上好,里面很闷是吧,我叫宁嗣同,你……”小王子挂上了迷人微笑,将小碟子往姐姐手上一放便使劲打着眼色。
宁嗣音抓起他的胳膊就往里拽,宁嗣同不满地嘟囔着挣扎。又见她停下脚步,轻轻地说了一句:“外面还是挺凉的,进去吧,既然是医生就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