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跟苍小泽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发出些许光芒。
苍小泽接着说:“想想,他也真是太孤独了。”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她曾经去过一次金陵。金陵离长安真是很远,舟车劳顿了不知道多少天,她和父母才到达那里。
长安和金陵,两种风光,两种美丽。从干涩,到湿润。一开始她有些不适应,后来慢慢便好了,有一次,她一个人跑到秦淮河边玩耍。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曲清幽的调子从河两岸乌顶的白楼里传出,句句词都那么清楚,以至于那歌词听过一遍,她就记到现在。
那时在桥上,面对着夜晚的秦淮河,和不改秦时的明月,她突然感觉到有些凄凉。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是个看客,只是金陵纸醉金迷的看客,只是那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美人的看客,只是幽幽杨柳拂过河面,河面映着明月的看客罢了。
秦淮河两岸,有着在杨柳掩映下别有风味的乌顶白楼立在河边,夜晚,只有一星点渔火,红色的纸灯笼在河两岸上下纷飞,她看见水面的波纹,看见偶尔飞过的鸟儿,看见画舫雕楼就像一场故梦,故梦里,秦淮河穿过的金陵,似乎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静默地看着万年不变的古楼,听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幽幽的歌声……
“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不到江南。可江南的柔美,甚至……凄婉,她都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逐渐的,水面有了涟漪。
远方,一架兰舟缓缓飘来……船头,站着一位优雅,但似乎有些避世懒散的白衣公子,他并没有挽起,而是任凭长发飘飘,手里的船篙时不时的划动一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
他有着细长,细长的眸子。他的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有节奏的闪动着。那若凝脂的肌肤,让站在桥头的苍小泽都有些羡慕。
不,不对。
苍小泽突然打了个激灵。
重叠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她扶着额头,那是……自己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地府,同样的河流,同样昏暗的天空,同样在杨柳中掩去身姿的乌顶白楼,同样河岸两边上下纷飞的红纸灯笼,发着凄惨的光。
苍小泽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了。
只有耳畔那女人柔婉动听的歌声,还在唱着,一唱,便跨越了千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
她看到,一叶扁舟,从奈河远方慢慢飘来,船头立着一位白衣公子,公子手中有一支长篙,偶尔,才轻轻拨动一下水面,一切都像梦一样,那么美丽,那么静谧。
谢必安。
苍小泽猛的睁开眼睛。
是的,那是她作为胭珞时的记忆。
虽然只有一个片段,可她还是记起来了。
那次,谢必安划着小舟,从奈河上过来。脸上是一贯虚妄的笑容,眼神在看到胭珞时,才有些神采。
那日,很奇怪,在一直没有天气的地府中,下了小雨。
胭珞撑着伞,站在奈河河畔。谢必安在经过她身边时,在船头对她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脑海中的歌声越来越明亮。
“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那是《阳关三叠》。
她作为苍小泽的那一世,去了金陵。
她作为胭珞的那一世,别了谢必安。
“小泽?”颛黎看着她的眼睛。
苍小泽就像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满头大汗。
“嗯,我没事。谢必安是怎么死的?”
颛黎将那日的经过给她讲了一遍,随后,补充道:“我听范无救说过,七百年前,你被罚下地府十八层地狱受苦时……是谢必安执行的,但,也是谢必安一直陪着你在那里待了十年的。我爱你,但偏偏是谢必安,为你付出更多。”
苍小泽的视线很模糊,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才滴在手背上。
“你被罚的时候,轮回了十四次,我和谢必安都各自在奈河河畔看着你走过奈何桥十四次……”颛黎苦笑着摇摇头:“说起来,我们都有个默认的规矩了——我站左边,他站右边。”
然而,奈何。
“我怎么值得你们一直等我。一直到现在……感情上最没用的人,是我才对。”苍小泽喃喃。
☆、四十五 美人
“小泽!”阿黄和渡衡冲进颛黎的府邸,欣喜万分地发现苍小泽就活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二人就差振臂高呼了。
“呃,颛黎啊……”阿黄有些不自然的看了看颛黎,颛黎倒不在意这些,随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来做什么?”苍小泽没去擦眼泪,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小泽,你不高兴吗?都怪我,当初不该扔你你一个人在凡间……”渡衡拍了拍翅膀。
“不,谁也不怪。全都是因为我。”苍小泽这才看了看一脸惊诧的阿黄和因为是鹤而看不出表情的渡衡。
“怎么了?”苍小泽问。
“喂,你哭了。”阿黄掏出一块手帕,给苍小泽擦了擦泪水。“我当然要哭。谢必安死了,你们都知道吧。”阿黄点头:“是的。”
渡衡接道:“小泽,我们是来接你回天庭的。”
“我不去。”苍小泽干脆利落地答到。
“为,为什么?”渡衡的语气中尽是惊讶。说实话,从刚才苍小泽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觉得,现在的苍小泽似乎不是刚上天庭不谙世事的小毛孩了。
“我要留在地府,吊唁谢必安,不行么?”
“啊……这个……是师父派我们来接你的,你要是不回去……”阿黄支支吾吾地说。
“我要是不回去会怎么样?”
“算了,阿黄。”渡衡道:“生死离别之事,想必小泽也是第一次遇见。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好吧。小泽,现在因为你回来了,我们和魔界也停战了,这次那妖王答应停战倒是答应地痛快,嘿,真奇怪。那我们回去禀报师父了,你可要早点回来。”阿黄说着,和颛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和渡衡一起走出了这里。
苍小泽听到墨莲痛快的答应了停战,心里便是一阵酸楚。
可我没有其他选择。本来从三个人之中选一个出来,就是一件十分十分困难的事。
他们走后,颛黎才小心翼翼地问:“小泽啊,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墨莲放走你,还乖乖停战啊?”
苍小泽沉默了。
颛黎见她一直不回答,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天黑了。颛黎,你去睡吧。我自己出去走走。”苍小泽起身,没等颛黎回答,便独自走了。
“唉。师姐……”颛黎看着尚还矮矮的苍小泽,一瞬间感慨万千。
☆、四十六 莫负(一)
是夜,月明星稀。
苍小泽先是到了长安城去看了看从前的父母,在人间那么多年已经过去,父母也已经老去,在后院,有一块她的墓碑,上面干干净净,看来几乎每日父母都在打扫。
然后,苍小泽独自去了奈河河畔,颛黎一个人站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不敢去打扰她。站了很久,颛黎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唯有悠悠河水,从天际流向另一端尽头。
她记得那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河畔,她和谢必安第三次相遇。谢必安走来,看着奈河,道:“无论是仙还是魔,跳入这奈河……必死无疑。”
苍小泽握紧了拳头,又往河边走了两步。
谢必安死了,是因为她。墨莲重伤,生死未卜,也是因为她。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想着,苍小泽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除了绝美,真的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如果想有能力解决这一切,就一定要变回仙尊胭珞!苍小泽又把拳头握紧了三分,一定,变回胭珞。
颛黎在房子里等了很长时间,她从开始回忆着,第一次,她看见胭珞的那一刻,就被她身上那种浩然正气,缥缈又高洁的仙气给深深震撼了,白衣飘飘,绯红神剑,霸气寐龙,她是仙中至尊,锁妖王于九重塔中,功成名就,人人敬仰。而自己,和现在一样,一身红衣,虽拥有天生异色的粉色瞳孔,但修仙进度根本不能和传奇的胭珞相提并论,那时的自己,傻傻的,和师姐朝夕相处,忽然有一天就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师姐了。
她起身拿出一瓶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酒,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第一杯酒,我敬往事如烟。
在天宫的日子……师父,师姐,阿黄,渡衡,青牛,感谢那时有你们,陪我度过最欢乐的时光。
然后又是斟满,再喝干……
第二杯酒,我敬逝去旧友。
在地府的日子……谢必安,感谢七百年来一直有你,虽然我们也吵架互相看不顺眼,但我看着你死去的那一刻,真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第三杯酒,我敬自己珍重。
大部分时间,不过是自己孑然一身罢了。世人皆说那十八层地狱苦不堪言,可谁知这七百年来她一个人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孤独,寂寞,无依无靠!
飞觞流羽之间,颛黎的脸颊也已绯红,视线模糊,她看到一个人推门进来,那人的个子虽然不高,可长得完全和师姐的容貌一模一样,颛黎有些晕,身子倒下的一瞬间,被那人的怀抱接住。
“颛黎。”苍小泽隔着老远就闻到颛黎身上浓重的酒味,再看看颛黎,她都快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师……师姐……”颛黎突然抬起头看着她,大滴大滴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泪水划过的脸颊稍微有些凉意,苍小泽看的心疼,她一回来,三界就风波不断,真是苦了所有人。
“我扶你去睡觉吧。”苍小泽扶着摇摇晃晃的颛黎,艰辛地走到床边,颛黎闭着眼倒在床上,可就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她伸手抓住了苍小泽的胳膊,苍小泽也重心不稳地跟着倒下去,正好落在颛黎的胸上。
苍小泽爬出快让她窒息的山峰,骑在颛黎身上看着她。
“嗯……师姐。”
“颛黎?”
“师姐……”颛黎迷迷糊糊地抓住苍小泽的手。
“师妹。我在。”苍小泽反手握住颛黎的柔夷,俯身便吻了下去。
“别走……”颛黎含糊的从两人唇瓣的缝隙中挤出两个字,随后,一切字符都融化在这带着酒气的美好春宵,散入空气,醉了春风。
苍小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再一次跳动了,真正的,找回了爱的感觉,夹杂着些许前世的记忆,夹杂着些许前世的味道,千年未变,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仿佛置身蓬莱仙境,美到极致,唯有泪水。
☆、四十七 莫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