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丘坐在床边,回想着这一年里的点点滴滴,他想起了女人柔柔的笑,想起了她被他的问题问住了的苦恼,想起了她很晚回来的疲惫,想起了她强忍咳嗽的艰难,想起了她与他说的每一句话。
数亿年来,他的记忆从未如此清晰过,他甚至觉得,这才叫活着,之前的自己,只是一种存在罢了,算不得生命。
而生命便是如此鲜明的记忆,如此强烈的感情。
狄丘第一次,由心底升起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并且第一次遵从作为地球的自己,流下了眼泪。
从这一刻起,他可以称之为人了。
只是这一刻,来得似乎有些太晚了。
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吕娴醒了,他们长久地对视着,此时此刻,他们成为了真正的母子,流淌在眼神之间的,不再是吕娴单方面的温柔,而是作为母子之间的温情,是亲情,这是互相的交流,是独属于人类的情感传递。
吕娴笑了,那一瞬,她仿佛恢复了年轻,脸颊饱满,皱纹全无,时光似乎从未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是那样的美,温婉如初。就像狄丘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细碎的阳光照到她的身上,映下一片一片小小的光斑,她温柔的眸子里似乎盈了水,满满的都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她的嘴角还带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了,她的指甲饱满,双手细腻,这双手在轻轻地抚摸着狄丘的头。
然而这只是幻觉,吕娴的手上满是老茧,哪里来的细腻光滑?真正美的是她的灵魂,而不是她这副即将腐朽的身躯。
狄丘觉得,如果这份幻觉一般的美好能一直保留到她离去,就好了。
04.识破与异变
“咳……阿丘啊,考得怎么样啊?”她脸色苍白,虽仍在病中,却依旧不忘关照儿子的未来。
“妈,放心吧,考得很好。”狄丘笑了笑,可这笑却像哭一样,有些难看。
“咳……妈这病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可我担心啊,妈要是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你还那么小……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却是再也压制不住了。
狄丘难过极了,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份无力是源自内心的,是出于他希望吕娴好起来却不能做到的无力。
“妈,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话语苍白,可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说什么,尽管他和她都明白,不会好了。
“咳……阿丘啊,以前妈老是逼你学习,可你不要怪妈啊,妈也不知道能陪你多久,妈只知道,你只有好好学习,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妈才不用担心你……咳咳……等你上了大学,很多事都要自己做了。记住啊,夏天衣服是每天都要洗的,别堆着,堆久了会臭……一日三餐决不能缺了,对身体不好……你有空要多运动,锻炼身体,别只顾着学习……和宿舍的同学要好好相处,别像现在一样孤僻……啊,还要谈个女朋友,妈不管她怎么样,只要你喜欢,她也对你好就行,还有……”这段话吕娴说了很久,中途好几次停下来强忍住咳嗽。
她还和以前一样唠叨,可却很难像以前说得那样流畅了,止不住的咳嗽使她的话断断续续的。
但狄丘还是很认真的听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他意识到,吕娴很难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对他细细地说这么多了:“妈,你放心,我……”
“咚——”门撞开的声音,他还听到了很多脚步声。
“里面的人不许动!”一把枪抵上了狄丘的太阳穴。
他倒也不担心,对他而言,枪械造成的威胁几乎没有,只是他怕伤到吕娴。
狄丘缓缓转身,挡住吕娴的身体,突然睁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他看到了吕静。
“离姨妈远点,你这个占了我表弟身体的怪物!”她极为愤怒,却又透着一丝惧怕,语气虽然强硬,却只敢躲在警察后面。
听到她这句话,狄丘心中顿时一紧,想赶快转头去看吕娴。
但他又不敢转头了,他怕了,畏惧了,怕看到吕娴憎恶的表情,怕吕娴大骂他是个怪物,怕吕娴再也不用那样温和的眸子看他。他就这么僵在那儿,呆呆地,仿佛不会动了一般。
“转过来吧,咳……你这孩子,往日里的果决到哪去了?”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没有愤怒,没有憎恶,有的只是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平静。
于是他转过身,望着她,如同之前的无数次对望,他的眼睛是死的,没有感情的,即使对面的那双眸子依旧温和。
“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儿子。”她笑了,她没有咳嗽,只定定地望着他。他看到了信任,她没有变,她还是她。
渐渐地,狄丘的眼神变了,是感动的,是愧疚的,是无奈的,是痛苦的,是感激的,他第一次,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拥有这么多感情。
“对不起……”他喃喃道,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他的身体……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话中还带着点犹疑,“你不是抢占的,对吗?”
狄丘摇头:“我来的时候,他已经……”狄丘垂眸,心里有些难受。
“姨妈,你不要听他的,他是个怪物啊!”吕静叫道,往日听来悦耳的嗓音此刻听来却是那么难听,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