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央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目,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皇上最近在读什么书,可有进益?”
崔若麒昂着头,自豪的说:“我……朕已经会背整本《孟子》了。”
“那皇上说说,刚才背的那一段是什么意思?”
“唔……”崔若麒皱起眉毛想了想,“就是说困难能够磨练人的意志,锻炼人的能力。”
沈离央满意的摸摸他的头,说:“对于弱者来说,苦难是致命的打击。可是对于强者,会成为他们冠冕上的珍珠。”
“我知道,这就是老师前几日教的蚌病成珠的意思。”
“嗯。”沈离央赞许的点点头,牵他坐下。
“臣今日来,是想向皇上请两道赦令。”
“这种事,皇姑自己拿主意便好,不必专门请示朕。”
“事关重大,还是须请皇上定夺。”沈离央站起身,表情严肃。“昨日战报传来,龙骧军以十万残军护卫北境,与北炎数十万大军战成平手,其间死伤无数,主帅余逍身受重伤不知所踪,赤子忠魂感天动地。所以这第一件,臣想请赦免龙骧军余部之罪,并且以已投降的人员为基础,重建一支北境驻军。”
崔若麒的脸上也有些动容,“龙骧军效忠的虽不是我大安,可护卫的却同样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黎民为重,君为轻,朕若再追究他们的罪责,未免显得心胸狭隘。此一条,准了。”
“陛下能如此想,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如今天下战乱初定,百废待兴。臣想请求赦免前朝那些贵族子弟,有罪者从轻,无罪者也不应株连。如此一来,可以减轻他们对我朝的敌意,将来亦可与平民一起为国效力。”
“朕读书时,便觉得这诛九族的法子太过蛮横,一人有罪,便追一人之责,岂可全家都遭受牵连?这第二件,也准了。”
“谢皇上。”沈离央深深俯首,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这第二件事,她承认不只是为大局着想,也有着自己的私心。现在她是摄政王,当然有能力保护顾流觞,可是倘若她不在了,顾流觞的身份始终是一个潜藏的问题。
所以她必须趁着自己还未毒发,求到这一道赦令。
沈离央正出神间,那边崔若麒已经写好了诏令,端端正正的盖上玉玺。
沈离央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圣旨,忽然感觉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最后一个念头,是心爱的人还在等着自己。可是……这次,大概要让你失望了吧。
瞬间涌出的眼泪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沈离央眼前一暗,整个人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完结
永昌八年。这也是今上亲政的第二个年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安国中部有一个小城,叫宁城。这里风景优美,平静祥和,生活安逸富足。而这些都是始于去年春天,城里来了一个名叫连青的商人。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原本破落的街道上开了许多商铺,将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改造成连通全国的商业重镇。
宁城人的生活富足了,也就多了许多消遣。他们每日最喜欢的便是到茶楼里,点几盘小菜,续几壶茶水,再听听说书人讲几段故事,度过平静悠闲的一天。
“昨日咱们说到这永昌元年,叶王千岁遇险的事。”
宁城最有名的茶楼里,那说书人一身黑衣黑袍,瘦骨嶙峋,可是一把低哑的声音却好像有魔力一样,吸引得周遭的人都屏息凝气,专心致志的等他说下去。
“正当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之时,一个远道而来的平民大夫揭了皇榜。”
众人发出一串惊叹,要知道,要是揭了皇榜却办不了事,保不齐是要掉脑袋的。
“他是谁?”
“他叫李中。”说书人不紧不慢的摇了摇扇子,“这李中,本是神医李安民的徒弟,在肃城曾和叶王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叶王帐中的军师中暑晕厥,求医于李安民。三请四请,李安民才肯去看。等到了那里,一捻须,却说非要千年人参整株才能治得。”
“千年人参?那是多难得的东西,老神医怕是存心刁难人吧!”
说书人含笑,缓缓道:“人参难得,可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历千辛万苦,倒真的让叶王寻到了一个。神医被叶王的诚心感动,想帮军师治病,却又不敢治。”
“为什么不敢治?”
说书人拿出一个铜碗放在桌上,众人会意,纷纷慷慨解囊。说书人喝了口茶,等碎银铜钱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才继续说道:“原来当年有一伙贼人,嫉恨军师帮着叶王打胜仗。他们绑了神医的家人来威胁他,不让他给军师治病。”
“真是些坏心眼的东西!那最后是治了没治?”
“神医不敢治,便推说药出了问题,若能寻来能解百毒的蓝冰莲倒还使得。你们猜怎么着?这叶王真是天佑之人,竟连药中极品的蓝冰莲都被她找着了。神医此时良心备受谴责,又觉得真用蓝冰莲太过糟蹋。便撕下莲瓣煎成给军师治病的汤药。然后偷偷把药性最强的莲心留下,制成药丸收起来。”
众人恍然大悟,“后来给叶王解毒用的,就是那些药丸吧?”
“不错,老神医心中有愧,在仙逝之前交待弟子把那盒药丸献予叶王,没想到却正好救了叶王一命。”
“叶王千金之体,自然是福泽深厚的。”众人想起沈离央辅政之时的作为,都纷纷赞叹。有人又问:“那当时老神医的家人怎么样了,可有被救出?”
说书人正收拾着东西,想了想,笑说:“后来神医的家人都安然无恙的回去了,恐怕是那伙贼人忌惮叶王的威名,不敢造次吧。”
又一人问:“这个讲完了,明儿讲什么啊?”
“明儿……就讲大将军萧景三战三捷的事吧。”
说书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悄悄离开,走到门口,忽然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伸手一接,却是一块银锭。
“故事讲得不错。”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是坐在远角一桌的两个锦衣女子,一个穿着深蓝绸衫,气宇不凡。一个穿着淡粉色纱裙,气质如兰。这样的人,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说书人知道对方已认出自己,也不扭捏,右手在宽大的袍子中行了个佛礼。
“一别多年,二位风华依旧。”
原来这说书人正是当年沈顾二人在骧城碰见的,那个摆摊算命的黑衣尼姑,只不过现在为了不引人注目,做了些乔装打扮。
“我听说这天天满座听书,还以为说的是什么书,却原来是说的皇家秘辛……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官差来拿人么?”
“如今政治清明,言路开通,我一不曾妄议政事,二不曾诋毁皇室,又有何惧之有?再说,施主心胸宽广,定不会与我这三教九流之人计较的。”
“大师为何放着卦不占,却转行跑来说书了?”
尼姑微笑,说:“当年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人多问将来之事。如今国泰民安,人心稳定,当然是该说这过往之事了。”
蓝衫女子拍了拍掌,却道:“当年大师一句偈语,可真是让我来来去去死了好几回。”
尼姑知她定要说这个,面色从容道:“若问生门何处,东西南北不通,岂不就是'中'路通么?出家人从不打诳语,只是施主参不透罢了。”
趁二人微怔间,黑衣尼姑转身飘然而去,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从茶楼里出来,天色青蓝,不些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蓝衫女子撑起一把油纸伞,另一手牵着同行的粉衣女子,整把伞都向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倒被打湿了大半。
走着走着,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街旁的摊档都已收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孤零零站在那里,看着一捧捧新鲜的粉杏被雨打得不成样子,脸上尽是心疼和忧愁。
蓝衫女子有些怯怯的看了粉衣的那位一眼,等她点了头,才快步走过去,放了一块银子在桌上。
“这些我都买下了,雨越下越大,快收摊回去吧。”
小姑娘心实,为难的说:“可是这些花都坏了,怎能卖给您呢?”
“梨花带雨,我倒觉得美得很。只不过要劳烦你替我送到前边的连府去。”
“那真是谢谢了。”小姑娘不住的道谢。
她的确急需这笔钱去城里的祈愿堂给爷爷抓点药,虽然祈愿堂的魏姐姐和梅姐姐人美心善,常常免费赠药,可时间长了,总是觉得过意不去。
蓝衫女子微微一笑,拈起一枝最好看的,走回粉衣女子的身边。
“怎么,不高兴?”
“哪有,为了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至于吗?”
“还说没有,看到我拿花,眉头就皱得老高。哎,怎么就这么小心眼。”
“我小心眼?真不知道谁才小心眼。”粉衣人气得柳眉倒竖,指着这沿街商号门上的牌匾,一排数过去,“云秀坊,醉霄楼,蟠云阁……我知道当初编那些话骗你是我不对,可你也犯不着把这些开得遍地都是,专门来隔应我。这还不够,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夜里……夜里的时候,还要说个没完没了。”
“嗯,夜里什么时候?指责人时总要把话说清楚啊。”
“你……你无耻!”粉衣人甩手欲走,冷不防又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了回去。
“放手。”
“别动,我帮你把花戴上。”
全神贯注的戴了半天,却又摇头叹气的取了下来。
粉衣人的心一揪,假装平静的问:“怎么了,不好看?”
容貌再出众的女子,在面对心上人时,也总是不自信的。
“嗯。”
看到她一瞬间暗淡下去的神色,蓝衫女狡黠一笑。
“我说的不好看,是这花……不及你好看。”
斜风细细,雨潇潇,柔肠脉脉,情款款。
任谁爱姹紫嫣红,锦上添花。任谁去逐鹿天下,铁马狂沙。
任谁说,江山如画,怎及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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