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张了张嘴,最后低下了头,说了一句:“准。”楚湘知道,他改不了这个宣城姐姐的主意。
宣城公主在楚国朝堂,便似那根顶梁柱,她一离开,就意味着,在濮城,权力的重心便会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楚王年幼,不能说是傀儡,但也是形同虚设。很多决断原本是被楚非欢拍手定下,她一旦离去,若遇上了众臣争吵不休之事,又得依靠谁来抉择?楚非欢站起身来,重臣们没有一个人敢同她对视,那些劝阻的话语都梗在了喉头,不知道如何发出。
“设立凤阁,迁顾怀舟为凤阁令,位同三公,共议朝政之事;迁张千为凤阁侍郎,迁钱观为……凤阁令与侍郎、凤阁使各司其职,不得互相干涉。凡遇大事有不能决断,交予凤阁。按人数议定是否成事……”楚非欢早已经有了主意,这所谓凤阁出了个别耿直的大臣,其余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就算离开了濮城,也能够保楚国朝堂一时安稳。
南淮城忽如其来的战火,在楚非欢的意料之中,只是比预想的,还是要来的快一些。凤阁的设立,楚非欢早就想着手了,南淮城的战乱加快了这个进程,引出了一个契机。楚国朝堂,逐渐的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如今最让人忧心的,还是南淮城的战事,以及殷无意手中的令牌。如果殷无意是符蘅那边的人,后果难以想象。整合三军之事,楚非欢索性全部交到了那些副将手中,她自己则是打算选一匹千里马,带着十二卫先行赶到南淮城,不然,她始终安不下那颗心来。
濮城中下着细润的春雨,远望那郊野,草儿冒出了一个尖来。近千兵马冒着细雨,骑在马上神色不变。楚非欢一身白衣,同沧蓝并肩行走。
“近些月诸多事端,封家已经不成威胁,你与顾怀舟之间,若是想要反悔,那还来得及。我命顾怀舟为凤阁令,辅佐湘儿,给予了他极大的权力,我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我已经同湘儿说了,让你住进宫去,当湘儿的太傅……再赐你一道令牌,不需要请旨,如有异心者,杀无赦。”
“你也不用担心,这次出征封镜也随行。你应该知晓,这次不是简单的将秦兵驱逐出境,我等的那个时机,终于来了。没有几年时间,我是回不来的。楚国的朝堂,该是宣城书院里的那批士子的天下,现在,该是轮到他们一展宏图的时刻了。”
“如果封敏来寻我下落,你告诉她,就算她要来寻我,也不必拦她,派人保护着她,直到她安全到达我身边。封凛也莫怪我无情了,我杀不得他,我只能将他的女儿,绑缚在身边。”楚非欢面色凝重,事无巨细,一一交代给沧蓝。
马嘶声,在上空回荡。
烟雨朦胧,远方就像是拉下了一道帘子,看不真切。细雨沾湿了发丝,沾湿了衣襟。直到了彻底地消失不见,沧蓝才缓缓地转身。望着都城,心中浮起了一声叹息。殿下给她的权力越大,留下的压力便越大,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辜负宣城殿下的托付。谨以余生来报答知遇之恩。
南淮城,城墙上还冒着灰色的烟尘。楚国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个士兵挺直着胸膛,观望着远方的动静。城内外的盘查更加森严了,只许城里人出去,却不许外来人进入南淮城。
守将府中,韩池面前摊着一卷疆域图。跨过了南淮河,便是秦国的淮北城。一城一池,固非所欲,他们想要的,就是把利剑直接插到了秦国的都城咸京。休整了四年,他们也等待了四年。
“韩将军的密信,大概已经传到了濮城,宣城殿下要过来了吧?”殷无意淡淡地问了一声。
这也猜算的出来?韩池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尴尬来。应对秦军的偷袭,主意都是殷无意出的,看情况她也布置了许久。韩池终于是对她敞开了信任,同时也为自己的小人之度感到了羞愧。他轻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片氛围。只是刚开口,就被殷无意的叹息声截断。
“她会来的,一定会亲自来的。”只是,该以何种面目相对呢?
☆、050
符蘅是秦王的嫡女,可是她在宫中如同她的母亲一样不讨喜。秦王宠信的妃子乃是杨华,要不是觉得符蘅有利用价值,恐怕早就对她还有那王后下手了。之前领兵偷袭的将军便是那杨妃的嫡亲弟弟,名唤杨利,他此次命殒在了南淮河中,消息传回到了秦庭,自然而然的引起了杨华的一番哭闹。除了谴责楚人唤着让秦王报仇,还将那才回到了秦国边界的三公主给拉下水,说她见死不救。
符蘅有大才干,她有自己的势力,可是她还是缺少一个施展抱负的环境。秦王容不下她,时时畏惧着她逼宫夺了王位。符蘅是秦王的第三女,在她之上的两位哥哥全部死于非命,而那些个幼弟,也只是襁褓之中大小。太子之位一直空悬,有些胆大的提议立三公主为储,反而触了秦王的逆鳞,引得他大发雷霆。一纸诏书,便是为符蘅赐婚,同时也昭示着,王位绝对与她无缘。
殷无意毕竟是同符蘅一起长大,对于自己的这位师姐境况,心中比别人了然得很。或许短时间之内,这淮北城的驻兵,不听她的调遣,可是最终都会归于她的麾下。她在秦王面前一直隐忍不发,她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她想要的是这片天下,那么秦王之位,势必得先落于她的囊中。
“秦国将军杨利死与我军手中,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了这一步,就算是秦王想要和平,那也是不可能之事了。”韩池指着秦国的疆域图,上面有几处被朱砂笔圈出来,他的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儿,这儿,还有那儿……只要攻下了这些关隘,剑指咸京,指日可待。”
“南淮河称作天险,那不仅仅是应对秦军的进犯。我军想要攻下淮北城,亦要克服这道难关。想要偷偷的过河,只能够借着夜色的掩护……然而被发现的可能还是极大。”殷无意站起身在堂中走动了几步,朝着外头望了一眼,又猛地一转身,笑道,“这个我已经有了主意,稍后派人按我吩咐去做。”
韩池开始时候还有些疑惑,但很快的便想通了,一拍手应和道:“好!”
南淮河江水滔滔,一片静谧的夜中,那哗哗的浪涛声尤为的响亮。惊涛骇浪拍打在了岸石上,飞溅的水珠落到了脸上,带着几缕寒意。殷无意负手立在江边,看着一艘艘的船在夜色的掩护下行了出去。
“殿下很快就要到南淮城了,我们还要留在这儿么?南淮城距离天门山极近,不如先回山上去吧。”迟暮站在了后头,给殷无意披了一件披风,这夜风太劲,带着潮意,渗透了衣物,染了风寒那便不妙了。殷无意的眉头上始终是有一抹忧色的,可迟暮不认为她是在担忧那些涉江的船只。
“她肯定想从我这儿要个解释。”沉默了许久,殷无意叹了一声。“这一回,确实是我欠她的。在濮城我没有同她商量就自作主张,之后匆匆来到了南淮城,这段时间,空出来让我们都冷静冷静,可最终还是需要面对的。迟暮,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能同她在一起,若是在这件事情没有处理好,那边莫谈以后了。”
“无意,你这是在赌楚非欢对你的情么?可是她已经将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啊……她哪里记得你为她所做的一切,现在的她,只会恨你罢。”迟暮有些担忧的说道,“我更怕的是她向你寻仇,再一次伤了你。”
“我就怕她对我连恨也消弭了。如果有恨的存在,好歹能时时刻刻把我惦记。爱之深,才会恨之切。如果她待我冷漠的如同一个生人,那才是令我伤心呐。”殷无意那幽深的眸子里头,浮上了几缕期许和不安。她无时无刻不在期盼与楚非欢重逢的那天,却又有些畏惧她的质问,更害怕见到她那冷厉的眼神。
南淮河之中泛出去的小舟,有点点的火光,泊在了水中央。秦军中的哨兵发现了这个情况,立马上报。殷无意站在石上,看到了对岸营地里,一片光亮。似乎隐隐能听到那头传来的震天响的鼓声。飞矢如同急急打落的雨点,落到了泊在南淮河中央的船只上。秦军的战船冲着那头过去,借着火把的光束,想要看个仔细。“轰——”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在水中炸开了,掀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浪潮。这一变动,秦军立马后撤。只剩下弓箭手,朝着江中那似乎缓缓驶过来的楚国船只射箭。
殷无意只在岸边观望了一段时间,寒气渐重,就转身回到了离南淮城不远处的楚军营地里。
篝火照亮了面容,泛着奇异的红光。
军营里头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了,将军大帐里头烛光通亮,映衬出了两道影子来。殷无意站在角落里头,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形,掀开了帐幔走了出来。而她的身侧,则是站着恭恭敬敬的韩池。楚非欢的到来,比预想的要快上些日子,怕是那些军队,都被她甩在了后头,她自己先行到了南淮城。
韩池看似提议了什么,被楚非欢拒绝了,最后只能目送着这位殿下,朝着右边的帐子那较小的走去。殷无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楚非欢,直到了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帐幔中,才收了回来。
“她去了你那营帐中。要不,无意你去我那儿吧?”迟暮小声地说道。
殷无意摇了摇头,迈开了沉重的步子向着营帐走去。原本漆黑的白色营帐,烛火已经被点起。看着那投射在了外头的影子,楚非欢是静立着的。手触到了帐幔的时候,殷无意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才霍地一下撩起了幔子。一道劲风擦着耳际,没有任何闪躲,人便被楚非欢紧紧地箍在了怀里。脖颈上,那双微微泛着凉意的手,一点点的收拢。
风尘仆仆,好几日的奔忙,楚非欢的面色有些苍白憔悴,而一双眸子,如同寒冰利刃,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殷无意。南淮城守住了,大败了秦军。一路上,听到了各种的流言,最后来到了这里,同韩池一交流,没有驱逐了内心的焦躁,反而变得更为的迷茫和不安。听到了脚步声传来,几乎在那张面庞印入了眼帘之际,她就下意识做出了这般的动作。两具身体贴得很近,其中泛着的却是无限的杀机,早就不见往日的温情和旖旎。
殷无意面色开始涨红,她的眸子里荡漾着一片朦胧的水泽。有温柔有爱怜,有诸多情绪,就是无一分恨意。她眼里头总是这样盛满了深情,让人不自禁的深陷其中,可这一切又如何能够抹杀她之前的所做作为?
楚非欢低敛住了眉目,松开了扼住殷无意咽喉的手,伏在了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曾与你并肩立在南淮城的城楼上,许诺护你一生安稳,可最后在乱兵之中,险些让你命丧黄泉;我曾经允诺过你,保护好我自己,可最后身上的刀剑伤痕仍是不住地增加;我亦答应过你,会一辈子记住你,将你好好呵护,可是最后我遗失了三年的记忆,直到你来寻我,还不断地疑你伤你……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似乎一个都没有做到。如今,就连爱你我也要毁弃了……”
“你想起来了?”原本那涌起的情绪竟然在此刻忽然地沉寂下来。殷无意看着楚非欢退后了一步,看着她袖子带着一缕风,灭了那烛光。
黑暗中,隐隐可以看见互相面部的轮廓,却看不清楚那不断的蛊惑着心眼的神情。像是害怕自己会在忽然间心软起来,楚非欢索性背过身去。十指紧攥在了手心,掐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再开口,声调依然平静如水。“你不会伤我,我信。可是你,伤了我身边的人。我大概是明白了你为何会对洛儿下手,可是这样子的情,我承受不起。你明知道他是我亲弟,就算他不适合当楚王,就算我想过废了他,也不曾想过要了他的命。”
“可他会害了你的命。”
“那是我的家事,又与你何干?”楚非欢冷淡地说道。
“是,与我无关。”心头被这无情的话一刺,殷无意藏不住胸中的那股子酸涩之意,压抑住了哽咽之声,眼泪静静地淌过了面颊,她的面上浮现了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一切都是这般的没道理。”
☆、051
漆黑的营帐里头陷入了一片死寂。
殷无意转身,手才触及了那帐幔,忽的又被人扯住,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的眼泪沾在了楚非欢的衣襟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巴便又被人挑了起来。温凉的指尖抚过了面颊,轻轻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珠。
“你要去哪儿?这里本来是你的营帐。”楚非欢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刻意的压抑着情绪,低沉的声调和那温柔的动作绝不相称,凉薄的甚至有些残忍。“你要走么?你要回天门山去么?你觉得我会轻易的放你离开么?要是你去了符蘅那边,对于我楚国来说,可真是一个极大的损失呢。你说的话我能信么?我已经赌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