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陈叔平又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屋内传来一声哈欠,但听他懒懒道:“你爱跪便跪,跪够了给我滚下山去。带着小娃娃,我老头子就不亲自送你了。”
付九咬牙,已近黄昏,山间冷风微凉,他倒是无妨,只怕传志经不住,忙道:“陈老爷子不知,付某能平安到此,是有贵人相助。”他本想留着那只玉镯,听素云所言,这镯子与陈叔平想必关系匪浅,日后兴许有大用处,眼下顾念传志身体,只得将他放在身边,从怀中掏出玉镯,朗声道:“此人有一枚玉镯,要付某交给您。”
呼噜声起,陈叔平似已睡熟。
付九道:“这位贵人,姓素名云,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神医,您可知道?”此话一出,他胸中也是忐忑难安,若陈叔平油盐不进,他该再说些什么?若素云有意捉弄,又该如何?山下随处有人想要他们x_ing命,天下之大,固有苟全x_ing命之处,却有何处可韬光养晦,要传志习得一身本领,将来手刃仇敌?
他已做好一直跪下去的准备,哪想房中一阵巨响,陈叔平破窗而出,高声骂道:“素他n_ain_ai的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丫头倒好,n_ain_ai的连亲生老子都不认!她去哪儿了!”
付九见他气急败坏,心中暗惊:云姑娘竟是陈叔平的女儿!再回想当日他提及陈叔平时,素云脸上异色,方才了然,想是他父女有所争执,素云离家出走,今日将他送至山下,唯恐与父亲碰面,才匆匆离开,避而不见。
陈叔平双目通红,也不看他,当即使轻功飞掠下山,口中咒骂不歇。付九不禁偷笑:云姑娘既有心躲开,此时怕早连影子也寻不着了,这时候下山,又有何用?陈叔平态度倨傲,待落梅庄无礼之极,付九心中有气,又不得不忍,亲眼见他恼怒如斯,自是出了一口恶气。他笑得几声,仍旧跪在原地,并不起身。
约莫一个时辰,陈叔平方才回来,念念有词:“下次若给我抓住了,非要狠狠揍她一顿。死丫头不忠不孝,为了男人连亲老子都不要,n_ain_ai的,再见到那龟儿子,老子非削了他胯下玩意儿。”他想是气极,也不顾付九在场,骂个不停,毫无宗师风度,直听得付九强忍笑意,嘴角微抽,暗道他这老子当得太窝囊。
陈叔平在院中骂够了,正要回房,见他仍旧跪着,怒道:“还不快滚,非要老子扔你下去!”传志靠在付九胸前,听他骂得凶狠,嘴唇一扁,缩进付九怀中,又忍不住偷偷瞥他。陈叔平须发尽白,长须垂至胸前,传志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眨眨眼睛,向他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长须。
付九指指那玉镯,淡然道:“云姑娘说,陈老爷子见了这镯子,定肯收留我主仆二人。”
陈叔平抱手立他面前,斜眼看看那只镯子,又迎上传志目光,视线来往半晌,忽甩手道:“这大山又不姓陈,你爱住便住,我只一句话,”他目光一凛,“这孩子将来有什么出息,或做了什么孽,都跟我老头子一概无关,你方家的债,自己去讨。”
他已是退让,付九自不会得寸进尺,道声多谢,站起身来。
陈叔平拿过玉镯,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又冷冷道:“那房间窗子因这小子而坏,当然该你来修。我老头子怕风,修好之前,谁爱睡谁睡。”
付九恭敬道声正是。房门一响,也不知让传志想到什么,竟又乐得直笑。
是夜,付九将传志安置在里屋,他提刀到林中砍伐竹竿,削短磨平,将破窗一一补过。
余下日子,付九到山下请来农夫,在陈叔平竹舍不远处盖起两间土屋,添置家当,他忙前忙后,传志便坐在一旁地上玩耍,不哭不闹,乖巧得很。陈叔平视若无睹,彼此倒相安无事。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传志转眼已有六岁,生得浓眉大眼,身体强健,整日在山中爬树抓鸟,跑来窜去,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却也无拘无束。要是一个人自幼在山中长大,耳听的都是山间清风、林中鸟鸣,眼见的都是松林翠竹、鸟雀虫蛇,从不知道山外还有个花花世界,有无穷的财富、权力、武功,有人与人的相交、纷争,他定会像传志这样无欲无求,安恬知足。
只可惜人永远不能这样活着。传志六岁这年,知道了一件事,一件注定改变他人生的事。
那天他在林中捡到一只受伤的松鼠,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很是可爱。他小心翼翼地将松鼠捧回家,要隔壁的陈爷爷给它包扎伤口。陈爷爷虽然不爱搭理人,总是发脾气,传志却不怕他,相反,抚养他长大的九叔一瞪眼,他就直打哆嗦。只是还没走到竹舍,便听身后有人叫他。
传志回头,正是付九。他从山中砍柴回来,一张黑脸上是道道白汗。传志站好,乖乖喊一声九叔。付九瞥一眼他手中松鼠,蹙眉道:“少爷,你太贪玩了。”
传志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对不起。”
付九见他知错,也不再苛责,正色道:“快把它扔了,回家去,少爷你年纪已经不小,有件事,属下应该告诉你。”他神情严肃,双眉蹙起,似乎不大愉快,传志不敢不应,小跑到竹舍窗前,将松鼠放下,又快步跟来,随付九向家中走去。
付九将柴木堆好,走进传志房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欣慰之余感慨万千:属下半生碌碌,终究为落梅庄尽了这份忠心,这孩子日后造化如何,还要老爷少爷在天之灵多多庇佑。他在传志面前坐下,长叹一声,问道:“少爷,你今年,可是六岁了?”
传志点头,说是。
付九又问:“属下曾跟你说过,你姓方,可是为何?”
传志眨眨眼,说:“因为我爷爷和爹爹都姓方,我爷爷是落梅山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山庄的二少爷方剑阁。还有我娘,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他自学话起,便会说这句了。只是这些年来,付九不曾教他读书认字,他对人情伦理一无所知,虽知道爷爷、爹爹都是何人,却从未见过,也无甚感情,更不知落梅庄、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是以虽将这话背得烂熟,却不懂意义何在,也不曾放在心上。
付九略一点头,沉吟片刻,道:“有件事,少爷你是时候知道了。以前不跟你说,是因为你还小,若知道了,必定痛苦难堪。”
传志道:“要是那样,九叔就不要告诉我吧。传志想要快快乐乐的,不想痛苦。”他话未说完,付九忽在桌上大力一拍,怒道:“小小年纪就贪图安乐,畏难怕险,长大有什么出息!”
传志吓得一愣,咬着嘴唇道:“对不起,传志知错了。”
付九看他垂下头,两手搁在膝上微微发抖,叹息一声道:“少爷,属下无礼,向你赔罪。只是你要知道,你既然姓方,生来是方家的血脉,有的事,就必须要做,就算明知道千难万险,也得做。”
传志喏喏应声,也不知是否听懂。
付九沉声道:“少爷听好了,属下这就将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见传志点头,他闭上眼睛,细细回想,自六年前落梅庄传志的出生起,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老爷如何高兴,如何派下属广发请柬,付九如何千里迢迢赶来塞外,如何听到流言惴惴不安、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如何夜中路遇江汀兰惊闻噩耗,她又如何身死他处,葬身荒野。这些年来,付九未有一日忘记过,每每想起,陈年往事皆历历在目。
传志起初还好奇c-h-a嘴问上两句,后来听到落梅庄石舫之上,爷爷爹爹悲惨死状,已是脸色煞白,再听闻母亲给人拿斧子砍死,尸身让鱼虾咬得血肉模糊,当即惊叫出声,吓得身体瘫软。付九唯恐他不能感同身受,将细节一再讲明,见他面无血色,当日惨景如在眼前,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个多时辰,付九方停下说:“少爷,事情便是如此,属下若有半句虚言,老爷地下有知,决不轻饶。”
传志怔怔坐着,一时竟未听到他说了什么。
付九抬高声音道:“少爷。”
传志惊醒,呆呆看向他,只见他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地说:“少爷,你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这血海深仇,只有你能报。从今而后,你要好好练武,日后杀掉所有谋害方家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只有这样,你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爷爷。”
传志一言不发,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他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只哭了一小会儿,便见付九起身道:“到院里去。”
付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不容拒绝。传志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失了魂似的,听他说要怎样站,怎样坐,怎样呼吸。他乖乖照做,却怎样都做不好,总是挨骂。付九本有心要传志拜陈叔平为师,是以这些年待传志有意严苛,山中只有三人,传志怕他,便会跟陈叔平亲近些,若能讨老爷子喜欢,拜师一事自水到渠成;不想陈叔平对他心思一清二楚,平日和传志相处,只教他捕鸟爬树,至于武功却一字不提。付九一番苦心,到头来只将传志养就一副乖顺平和的x_ing子,陈叔平那里却无丝毫进展。眼见传志年龄渐长,这才按耐不住要亲手教他,总是聊胜于无。如此一来,付九心中焦躁,急于求成,一直要传志站到将近子时,才许他休息。
这夜,传志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酸疼难忍,忽想到那只松鼠,不晓得陈爷爷有没有治好。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给付九从被窝里拽起。传志不肯,蜷起来哭着喊疼,付九气极,一掌掴去,怒道:“这才头一天,你就这样偷懒,以后怎么给你爹娘报仇!”
传志给他打蒙了,哭着穿好衣服,到院里站桩。
付九提了根竹篾,哪里力道不足、姿势不对,便一篾子打下去给他纠正姿势,待满意了方道:“属下到山上打柴,回来后再吃饭,这之前,不许松懈,将气息稳下来。”
传志咬着嘴唇,喉间应了一声。付九不再多说,提起斧头出门。传志不敢偷懒,乖乖站好,眼皮却直打架。他到底是个孩子,又累又倦,不过一刻钟便双腿发抖,几要跪倒,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