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便听阿笙道:“便是小姑娘也比你干脆。”传志看他眉头微蹙,一时无措,傻站着不知当说什么。阿笙瞥他一眼,冷冷道:“与其担心我们安危,倒不如想想你自己,只怕出不了京城,就能让人卖了。”
“平时也不见你这么刻薄,”岑青看看传志,又看看阿笙,轻叹一声,“阿笙,你同传志一起前往苏州吧。”传志两人一同愣住,只听他道:“师兄将你交给我,是要我保你周全。眼下虽瞧不出那王雅君破绽,我却总觉不安,今日看你俩一同走进王府,我便担心不已。你若出了事,我如何跟师兄交待?”
阿笙沉默不语,传志忙道:“岑叔叔,你要这样想,阿笙心里怎会好受?何况,你要他陪我一起去苏州做什么?我……你难道是担心我?若是这样,不必担心也罢。”传志垂下眼睛,看到阿笙头上漆黑长发,倔强道:“我不要这种担心。我自己能做的事,并不要他陪着。”
岑青失笑,无奈问:“呆小子,你当我瞧不起你?我早有此意,阿笙前往苏州,有更重要的事做。”传志一愣,不免赧颜,阿笙这才问:“英雄盟会?”
“正是。周盟主主持英雄盟会,掌门师兄势必到场。我派弟子在京城无端失踪,这绝非小事,我要你向陆师兄传达此事。彼时我若查出端倪,便去苏州同你们会合;若我身遭不测,你要协助陆师兄来京。”见阿笙点头,他又笑道:“当然,这一路上,你可要保护传志周全。”
阿笙也不回答,这便起身收拾行李。传志还未反应过来,呆立在地,直到三人走下客栈,到马厩中牵马时,仍恍惚不已。厩中一匹彪壮黑马见阿笙走近,亲昵地蹭他脸颊,打个响鼻跪倒在地,等阿笙跨上马背坐好,才悠悠站起,岑青对传志道:“这马儿自幼便跟着他,聪明得很。”阿笙微微一笑,轻抚马儿颈后鬃毛,又俯身在岑青耳畔说了句话,岑青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自然要去赴约。”
传志看他们亲近如斯,连马儿也对两人亲亲蹭蹭,暗生羡慕之心。
时候尚早,两人就此出城,走官道向东,天黑前能赶至百里外的城镇歇脚,便不多耽搁,与岑青别过,向城外奔去。
哪想天公不作美,两人刚刚出城,便噼里啪啦落起雨来,顷刻便如倾盆瓢泼,豆大雨水扑在脸上,令人难以视物,马儿也惊恐不安,不肯前行。传志跳下马来,拉紧两马缰绳,沿大路走了片刻,方望见不远处火光闪烁,大喜道:“那里有火,想是有避雨的地方,咱们这就过去!”他内力不浅,声音在大雨中清晰可闻,阿笙却未回答。传志一惊,回头看他仍坐在马上,才放下心来,只怕雨水太冷将他冻坏,咬紧牙关加快速度。然而道旁尽是没膝荒Cao,一脚踩下便沾得两腿泥,稍不留心又会陷进泥潭,仍是花了些时间。
到达近处,方看清这是一座破落土房,墙壁坍塌了一半,屋顶上杂Cao丛生,雨水自缝隙中嗒嗒滴落。房中一堆篝火尚未燃尽,火边蜷缩着一个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的人,看不到面目。传志道声打扰,将马儿牵进屋中。再看阿笙,已经全身s-hi透,衣衫凌乱,发丝紧贴脸颊,水滴顺着发梢滑落下来。虽看起来狼狈不堪,一双清明眼睛仍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睇视过来。传志松一口气,笑道:“太好了,我还当你昏倒了,没事便好。”
黑马蹲下身子,阿笙缓缓下来,就地坐下方道:“我不必说什么,你也会过来。”
传志想了想,讪讪一笑:“也是。”他环顾一周,走向火边那人,蹲下道:“这位兄弟,我们路上遇雨,实在无处可去,想在你这里借宿一宿,实在冒犯了。”
那人蜷得更紧,恹恹应了一声。
他身旁火堆只剩下星星点点暗淡火光,墙角倒堆了些树枝干Cao,也不见他起身添火。传志问:“我们衣裳都s-hi了,冷得很,能借你一些柴火吗?等明日天晴了,我再给你拾些。”那人再不动弹,传志等了一会儿,打了个哆嗦,回头看看阿笙,见他脸色发白,只得当这人应了,到墙边挑挑捡捡,翻出一些不太潮s-hi的柴火,抱去阿笙身边。哪想取出火石,才发现已给雨水泡s-hi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阿笙从怀中拿出一只油纸包,拆开来,正是两枚火石。传志接过,不禁嘀咕:“不管什么事,阿笙你都能做得很好。”
阿笙尚未回答,但见火花一起,传志又转头看地上那人,想了想问:“阿笙,咱们坐过去吧?”
阿笙道:“你生的火,想去哪边都是你的事。”
传志一笑,抱起干柴到那人身边,小心将火笼起。阿笙业已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屋外雨声喧哗,房中柴火噼啪作响,两人都缄默不语。传志盘坐在地,时不时添些柴火,又到腿上泥土,闲来无事,索x_ing一点点搓掉,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阿笙道:“我并不是哪里都好。”
传志愣住,问了声“什么”。
只听阿笙低低叹息一声,望着冉冉火焰:“至少有一点,你要比我好得多。”他转过脸,看着身边一脸茫然的少年,闪亮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中,漂亮至极:“你心地很好,也许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
传志讶然,呆呆望着他,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低下头去,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雨声好像忽然小了,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这个破败的土屋里,传志忽然觉得,好像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东西在心头流淌开,安静而温暖,像是幼时在林间玩耍,偶然抬头扫见一棵开花的树,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蜷缩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打破了这份寂静。他瘦弱的身躯几乎弓成一个圆,却有一条腿拖在地上。传志心下不忍,忙道:“你不打紧吧?”阿笙拿过包裹,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递给他:“想是风寒,你先喂他吃了。”传志接过,又拿了水袋,过去将那人半抱在怀中,撩开他散乱长发,用袖子抹去他脸上水珠,方认出这人,竟是昨日在街上救的那个乞儿。
阿笙看他不动,问:“你愣什么?”
传志忙将药丸放入乞儿嘴中,又喂他喝水,待他吞咽下去,方对阿笙说:“我见过他。”遂将昨日事情大致讲过,末了,低头见这孩子面色由青转红,已然睡去,喜道:“阿笙,这药管用得很!他已经睡了。”
“你声音再大些,他也不用睡了。”
传志笑笑,将他轻轻放在火边,脱下半干的上衣罩他身上,又坐回阿笙身边,轻声道:“那小公子下手太狠,他拖着一条残腿,也不知如何走到这里。他衣裳这么破,又受了伤,又冷又饿的,一定难捱得很。”
阿笙两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吹,黑马便朝他走来,跪下身子。他从马背上拿了条薄毯,扔进传志怀里,方冷冷道:“他敢偷那么多财物,便该知道会有何下场,这世上可怜人千千万万,去做龌龊勾当的又有几个?小小年纪,偷些馒头包子也就罢了,竟打首饰铺的主意,这小子倒也厉害。”瞥见传志脸色一变,又轻声道:“死不了。做这药丸的,是天下最好的大夫。虽治不好腿——”他说到这里,忽停下再不肯说,静静望着火堆。
传志等了片刻不见作声,便问:“虽治不好腿,但怎样呢?”
阿笙拾起一根树枝,边拨弄火堆边道:“他是死是活,干我何事。我又何必跟你解释这些。”
传志看他态度忽变,颇为不解,却也不再追问,将薄毯盖在腿上烘着,看眼外头雨势道:“咱们说不定要在这里过夜了,你困不困?还冷吗?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地上凉,我坐在这里,你枕在我腿上睡吧,兴许舒服一些。”他态度坦荡,口吻平淡,并未觉得不妥,如同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反是阿笙回过头来看着他,半晌才问:“昨天在樊楼,你为何救我?”
他旧事重提,传志脸上一红,忙道:“你,你知道的,我没有瞧你不起,只是因为,因为我看出你双腿不便,所以才……你还在生我气?”
阿笙转过脸去,淡淡道:“算了,你哪懂这些。我不困,你自己睡。”
传志小心道:“你真的不生气?”
阿笙挑眉,睇他一眼:“你为何总觉得我会生气?”
传志想了想,叹息一声道:“我小时候住在山里,成日见到的,除了九叔和爷爷,就再无旁人。九叔脾气不好,我总是惹他不高兴。爷爷x_ing子也怪,高兴时便对我很好,不高兴了,好几天都不知他跑去哪里——你莫多心,他们都待我很好。我那时候总觉得山里很好,一辈子也不想出来。后来我见到你,我觉得,觉得你……你哪里都好,我真羡慕你。爷爷高兴时教我识字,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什么‘海内存知己’,我听不懂。爷爷解释道,那是在说,有朋友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从来没有朋友。我那时候常常想到你,心里觉得若能跟你做朋友,一定很好。不过更多时候,我心里想的是,绝不能被你比下去了。”他说了一大堆,并未回答阿笙问题,也不自知。
阿笙却听懂了。他沉默片刻,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
传志当他听累了,颇不好意思,掀起毛毯:“你要——啊,腿上都是……”话未说完,阿笙已经躺下,枕在他腿上道:“你想睡了叫我便是,小心守夜。”传志低头,见他已经闭上眼睛,便将那句“都是泥”咽了下去,给他盖上毯子掖好,怔怔望着他苍白脸颊,心道:他定是受凉了,要烧些热水才好,也不知道这小兄弟有锅子没有。
周围又安静下来,天光暗淡,雨还在下,愈发冷了。传志强忍倦意,守着火堆,却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