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志大喜过望,放开阿笙便去开门:“当真来了!是云——郑夫人?”
他愣在门口,屋外立着两名女子。红蕖低眉顺目,搀着郑夫人手臂,也不抬头。夫人笑道:“师兄挂念两个孩儿,要我再来问过二人下落。我们午后渡江,传志你可要一同走?”
传志自认与郑夫人算不上交情,看她这般开门见山,当即愣住,也忘了让两人进来,回头看向阿笙。阿笙神色漠然,靠向身后椅背,将夫人略略打量过后,忽勾起唇角:“还请进来说话。”
夫人颔首谢过,款款进来在桌边坐下。红蕖低头跟在身后,经过传志身侧时,忽抬起脚尖在他靴上轻轻一踩,当即收回,目不斜视走去夫人身侧,垂手站定。传志倏然想起,他还许了她三件事,不禁担忧:她要是在这时候让我去将清宁姑娘找回来,或随她南华剑渡江,那可如何是好?
阿笙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对夫人道:“实不相瞒,晚辈并不知令郎与令爱下落。”
夫人温婉一笑,微微摇头,将阿笙眉目端详再三,柔声道:“昨日隔得远,不曾细看,这时再瞧,端的是个好孩子。师兄做得过分,若非你机敏应变,传志怕要受委屈……你师叔,传志说他中了毒,他可还好?”
阿笙淡淡道:“不劳挂心。夫人待传志倒是上心,不知与他是何关系?”
夫人长长舒一口气,转头望向传志,唤他靠近些,遂抬手将他颊边碎发理顺,整好衣领,又要他背过身去,将衣上褶皱一一拉平,细细看过,眼里已盈了泪:“她那孩子,都这么大了。”
阿笙道:“夫人此番前来,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夫人已站起身来,专注打量传志各处,柔声道:“笙儿——是叫笙儿吧?笙儿当真聪明。师兄要我来,确是为了追问孩子们下落,但我并不想知道宁儿去了何处,欢儿定会好好护着她。我这次来,是想再看看传志。”
阿笙又问:“夫人与传志娘亲是何关系?”
夫人原本扶着传志双肩,听到此话却是一顿,望着传志身后某处,半晌方收回手颓然坐下,一声叹息道:“我与她是同门,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后来……后来她嫁到方府,便不曾见过。哪想之后不过一年,再听到她名字时,落梅庄已……我原本以为,以为那孩子也随她去了,便不曾找过。传志,若我知道你还活着,定会将你接回南华剑,好生养大,也略尽同门之谊。是我不好,师姐死得那样惨,我只顾着伤心,却忘了,忘了去寻她的遗孤。你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吧?”
传志连忙摇头,尚未开口,忽听阿笙冷道:“若夫人所言属实,落梅庄出事时,您不在苏州咯?”
夫人猛得抬头,见他目光凌厉,不觉身体发冷,迟疑道:“是。”
阿笙又道:“贵派前任掌门徐九霄身死落梅庄,二月初十,有人在庄外亲眼瞧见贵派弟子抬着徐九霄尸身从落梅庄出来,夫人不在其中?”
他是晚辈,言辞神色皆咄咄逼人,已然失礼,郑夫人却面色如常,点头道:“是。师父先行赶往落梅庄,与方老爷子叙旧,师兄携若干本派弟子随后前往,留我在派中料理事务。”
阿笙淡淡一笑:“夫人与方二夫人自幼在一处玩耍,传志满月这等大事,却不去祝贺,贵派处事可不大厚道。”
郑夫人低叹道:“笙儿,你当真聪明伶俐……只是小小年纪便如此倨傲,往后怕要吃亏。你年纪尚轻,有些事还不能明白。”
“不劳费心。”阿笙笑道,始终盯着她面容,“据我所知,落梅庄出事当晚,方二夫人携传志出逃,路遇方家下属付九,而后两人前往太湖,不想方二夫人遭难,付九只得带传志一路逃亡,半年后方得安宁。”
郑夫人喃喃道:“我只听人说,师姐死了,死前还给人……付九和传志,却不知去向。”
阿笙笑得更深,悠然道:“江湖传言是说,付九和传志?”
郑夫人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只得点头。
阿笙冷哼一声,直起身来,死死逼视郑夫人道:“二月初九落梅庄遭难,二月初十付九携方二夫人逃亡太湖,二月十一,方二夫人死于非命,而传志的名字,夫人可知是哪日起的?”
此话一出,郑夫人登时脸色刷白,呆若木j-i。传志也是神态大变,惊恐不已,怔怔望着她,只盼她快说些话解释,然她始终一言未发。
阿笙淡然笑道:“二月十一清早,付九为方家小少爷命名传志,天下间知道此事的,不过两人而已。敢问郑夫人,昨日是如何单凭传志名字,便猜到他身世的?”
郑夫人唇齿战战,鼻尖冒出汗来。
传志急道:“夫人,你,你究竟……你怎会知道……你快说,说你曾在那两日见过我娘,是不是?我娘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不曾救她?”
郑夫人惶惶然抬起头来,双目圆瞪,眸中却空落落的,同时通身抽搐,哑声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真的不是我……我……”
眼见她故疾重犯,阿笙岂肯罢休,当即使力掐她人中,逼问道:“你和方二夫人,究竟有何瓜葛?”
郑夫人大惊失色,奋力挥动四肢,她力气极大,竟猛将阿笙甩开,口中低声呜咽。传志怕阿笙跌倒,忙去拉他,郑夫人双手抱在前胸,一时无人搀扶,从椅上滚落在地,双眼上翻,涎水沿嘴角汩汩流出,全身战栗不止。她腿脚乱踢,红蕖立在桌边,垂眼瞧着,又退后些许,以免弄脏裙角。传志扶好阿笙,见她纹丝不动,急道:“夫人总是这样,你可随身带着药物?我去倒水,你先将人扶起——”
“我扶她做什么?”红蕖抱手冷笑,漠然俯视地上那人,又抬眼瞥向传志,娇声道,“传志,你答应过,要替我做三件事,可还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欧阳修的典故,但这是架空啦所以就拿来用,请不要在意orz
☆、人间亦有痴如我
眼见郑夫人抽搐得愈发厉害,红蕖无动于衷,反提此事,传志瞠目结舌,便去抱郑夫人,哪想红蕖嗔道:“大笨驴,你难道忘了吗?才不过一日而已,就将人家忘得干干净净,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
传志半跪在地,一面按住夫人胳膊,一面掐她人中,连声安抚,得空方道:“救人要紧!你真的不曾带药?”
红蕖噗嗤笑了,坐上桌案:“师娘很少发病,我岂会有药?不过我倒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她两条长腿前后晃动,裙摆下露出嫩白的脚腕。
夫人不住挣扎,传志几要按不住她,正想问她是何办法,阿笙忽迅速抬杖,杖头一点夫人胸口,又手腕上甩,将长杖倏地架在红蕖颈间。夫人登时昏厥,红蕖不及躲避,只得僵直身体,乖乖闭嘴。阿笙冷道:“你找死。”传志将夫人搀到桌边,听他声音森冷,忽想:在樊楼时,魏二虎欺负阿笙,他也这样说,哎,红蕖姑娘和魏二虎到底不同,这样说,她要哭的。
红蕖却没有哭,只是咽口唾沫,随即抬起手指,轻轻敲打杖身,又握住杖头来回摩挲,笑道:“公子好狠的心。”她扭动腰肢面向阿笙,一腿曲起,脚尖踩在桌上,露出一只绣花的蓝色小鞋,鞋口往上,是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
阿笙只是冷冷迎着她眼睛,道:“想要威胁我,你还不够分量。你要我们做什么事,直说便是。”
红蕖一咬下唇,佯作讶然:“对啦,得是我师父那般修为,才能威胁公子呢。不过,这是我同那小混蛋之间的事,小女子只要他负责,可不敢要公子也做什么,公子不必担心。”
阿笙面不改色,手臂疾振,红蕖顿觉杖上一股劲力直灌而来,掌心剧痛,再难握住竹杖,而那股劲力丝毫不滞,随杖身猛逼向她脖颈。这是杀招!红蕖大惊,当即后仰,竹杖急追而至。她坐在桌上,本就难以脱逃,眨眼便躺倒在案,退无可退,便是想翻身避开,也再来不及,只得一声惊叫,抬手挡在面前。
看那竹杖来势迅猛,红蕖要命丧当场,传志不及细想,赤手便抓,阿笙早料到此处,左手也抬杖横来,将他当胸拦下。传志只得站定,生生看着那只竹杖将红蕖逼倒,又在她面前寸许处猛然顿住。
红蕖已吓出满身冷汗,却不觉那劲力再来,怯生生睁眼,呆呆看着面前杖头。阿笙这才收手,漠然道:“老实点。”
红蕖咬唇,起身站起,垂手站定。
阿笙问:“你找上传志,是何居心。”
红蕖道:“他那样求我,连命都肯不要,我便想,这是个呆子,我要他做什么,他定会老实做,万一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传志面上一红,又见阿笙眉梢挑起朝他一瞥,知其中嘲讽之意,只能讷讷不言。阿笙又道:“你跟南华剑是何关系。”
红蕖扁扁嘴唇,眼眶蓦地红了,委屈道:“师父师娘将我养大,我自是南华剑的弟子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阿笙提杖冷道,“别绕弯子。”
红蕖噘嘴,末了鼻中一嗤,瞪向趴倒在桌上的郑夫人,语含怨怼:“英雄盟会南华剑同南方盟联姻,师父要将二小姐许给周审川的儿子,二小姐不肯,师娘和少爷便帮她逃婚。师父自然大发雷霆,要我们将他兄妹二人找回来。哼,你道这贱人说什么?”她贝齿紧咬,愤然道:“她竟说什么‘时候来不及,莫误了婚期’,不如认我做义女,将我许过去,也是一样的。世上岂能有这样的事?她郑清宁是娇滴滴的小姐,不肯嫁便可不嫁,我杜红蕖就是贱命一条,要替她收拾这烂摊子?——大笨驴!”她话到一半,忽转向传志,嗔道:“我问你,若我这时候要你娶我,你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