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呼:“此话怎讲?”
那人仰脸得意道:“咱青虎门虽不是啥名门大派,江湖上的消息也知道俩的。上次谢慎山追踪三千里,削了黄沙寨寨主的脑袋,恁可还记着?”
“那可了不得,谁不知道这件事?黄沙寨寨主不就是欺负人家路过的小姑娘嘛,带回去做压寨夫人,干他何事?他却将人家从漠北追到江南,就为了替那丫头父母报仇,真是个傻蛋!但要不是这件事,他谢慎山也不至于被人称一声大侠。”
“恁倒是清楚,我问问,那是啥时候的事?”
“……也有两三年了吧?”
那人一拍胸脯,答道:“就是,这两三年,恁们见过他?”
众人沉吟不定:“这……倒听人说,先前张三不在樊楼喝酒,有人瞧见谢慎山,我们倒是不曾亲眼见,想来不是假的……”
那人嘿嘿一笑,低声道:“谢慎山这两年在江湖上踪迹全无,哪能忽然蹦出来去樊楼喝酒,又忽然没了消息?我看那是假的!黄沙寨寨主名号不咋地,他姐姐恁们肯定更不知道嘞。人家是漠北南宫家的少夫人!黄沙寨寨主叫杀了,她会善罢甘休?南宫家是啥?暗器名家啊!谢慎山前脚走,人家后脚就派出一十六路杀手,到处追踪他下落,这都两三年了,恁说,那谢慎山这时候搁哪儿嘞?便是真的在樊楼现了身,也要被人赶尽杀绝咯!”
众人默然,随即连连拱手表示佩服,奉承他青虎门确实消息灵通。一时尽是溜须拍马,互捧臭脚的场面话,付九暗觉好笑,若姓谢的当真死了,老爷岂会请他赴宴?落梅庄的消息总比他青虎门牢靠得多。这便加快步子,不再多听,走出数步,便见一众青衣人神情凝重,迎面而来。为首的是个容貌俊朗的年轻人,腰间挂了一柄长剑。付九认得他们装束,低头退回人群中。经过刚才这番谈话,那青虎门中人俨然众人领袖,当即上前道:“在下青虎门张一刀,敢问诸位,可是咱南华剑门下的兄弟?”
付九暗道此人倒有些眼力,这群人正是南华剑门下年轻一代弟子。小少爷满月,南华剑派是二夫人娘家,自然会来,只是这时从落梅庄出来,未免蹊跷:若早日赶来,依二夫人所言,庄中遭劫,众人非死即伤,这些人却只是面带倦色,并无大战一场的模样;若是今日才到,身为重要宾客,未免怠慢。
那年轻人略一抬眼,微微拱手,低声道:“正是。”说罢再不多言,示意众弟子向路边避让,众人皆默然不语,缓缓让路。
张一刀自报家门,本想在众人前逞逞威风,看他能跟南华剑弟子攀上交情,哪想对方爱理不理,态度倨傲,不免下不来台,一张黑脸由黑变红,由红转青,见人家让了路,却不迈步,挺腰道:“我还当恁门南华剑多有能耐嘞!仗着自个儿名声高,就看不起人咋地?咱们在这儿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恁一个小娃娃,咋这态度?”他只道南华剑是名门大派,岂会跟他一般见识,哪想话音未落,便觉胸口一震,身子朝后飞了出去。
众人瞧得清楚,那年轻人只是挥挥袖子,张一刀便给甩了出去,一时噤声,无人敢为他出头。年轻人眉头紧蹙,若有所思,静静立在道旁,似乎那一挥手与他来说,与挥苍蝇无异。他静立片刻,方才抬头,见众人站在路中,皆不敢动,又瞥一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张一刀,方才开口:“不走?”
众人咽口唾沫,其中一个战战兢兢开口道:“这位大侠,您先走,先走,俺们给让路。”他话说出口,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避让。年轻人也不客气,示意身后弟子跟上,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你们既是南华剑门下弟子,为何今日才来落梅庄?”
问话的人正是付九。他始终牵马跟在人后,相貌不扬,也无人察觉,此时终按捺不住,微抬起斗笠,直视那人。他眼神冰冷,不容退让,年轻人迎上他目光,似发觉他与众人不同,沉默片刻,方冷声道:“若是我们都早早来了,只怕今后江湖上,再无我南华剑派!”只见他侧过身,众徒也都散开,露出两名弟子,两人抬着一卷Cao席,席中露出一双黑色缎面的靴子。众人一惊,面面相觑。独付九了然,那定是南华剑掌门人徐九霄的尸体,昨日大劫,他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是想劝解恩怨无辜被杀,还是图谋不轨自取灭亡?
年轻人一挥衣袖,厉声道:“我南华剑今日起与他落梅庄,势不两立,再无任何瓜葛。给我让开!”语罢,带领一众弟子大步而去。
众人正自发愣,便见适才发话的黑衣人已纵马奔落梅庄而去。
付九一路赶回落梅庄,另遇上两批人马从庄中陆续出来,皆是面色煞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虽早有准备,远远嗅到那股血腥之气时,付九仍大惊失色。正午将近,白色日光直s_h_è 而下,落梅庄一片死寂,无半点声息,七八个农夫扛着裹有尸体的Cao席缓步从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走下,将席子抛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付九下马,随手扯过一人,力道太大,那人背上Cao席滚落在地,露出一具纤瘦的少年尸体,付九认出那是庄中下人。农夫惊慌失措,连连摆手,徒然张大嘴巴,喉中嘶嘶作响。付九道:“你是哑巴?”
农夫“啊啊”应着,慌忙点头。
“有人要你们来收尸?”
农夫点头,两股战战,抖如筛糠,其他人则眼眸低垂,似未瞧见,仍旧来来往往运送尸体。
“那人在哪儿?在庄中?”
农夫摇头,抬手比划两下,付九无心细看,又问:“他什么时候找的你们?今天?”农夫忙又点头,指指太阳。
“日出时候?”农夫点头,又从兜里摸出一两碎银示意他看。
见再问不出什么,付九方才松手,那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忙卷起地上死尸,向林中走去。付九一手按在刀上,一步步迈上台阶,向庄中走去。若那农夫所言为实,想来是有人今早入庄,见到庄中惨状才匆忙找人收敛尸体,又恐惹祸上身,不肯露面;但未尝不是有人蓄意筹划,故布疑阵,那人是谁?张三不?谢慎山?或是另有他人?一时难下定论。
落梅庄之所以名为落梅,自是因为庄中有许多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付九不识字,老爷常说的这两句诗却牢牢记得,庄中有流水,有小桥,有数不清的梅树。此刻花期已过,枝杈间已冒出绿茸茸的新芽。
眼下,那丛丛梅树下,尽是斑驳血迹,已变成黑色,混杂在泥土中,难以分辨。空中弥漫着腥臭血气,所谓暗香浮动,似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尸体已被清理殆尽,付九随庄中曲折道路向内深入,后园是老爷少爷所居之地。尚未进入,但听水声潺潺,叮咚作响,付九知道,那里是一处石舫,水声激打石面,如珠玉碎石,极为动听。老爷最爱此处景致。他走出回廊,自拱门迈入,头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石舫,老爷少爷相对跪在石舫之上,一柄长剑自少爷背后洞穿而过,直刺入老爷胸中。他二人表情狰狞,双目突出,死死瞪着彼此。石舫附近,还有大少爷和少夫人的遗体,皆已僵硬。
付九走近,跪下,咚咚咚连磕三声响头,站起身来,始终未发一言。
这日,落梅庄共收敛一百五十三具遗体,方家自老爷至下人,共四十八人。兴许留有活口,却都四散而逃,难寻踪迹。
付九将老爷四人葬在后园,余下数人皆在林中就地焚烧。
那张三不等人,皆不知所踪。
待处理完庄中事宜,已近黄昏,付九快马加鞭赶回太湖。江汀兰正在桌前默默垂泪,听见他推门进来,慌忙起身,望向他道:“九爷,我还当,还当您走了。”她双唇微颤,显是惊惧不已。
付九将手中饭盒放下,一面布菜,一面说:“二夫人不必担心,属下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护您和小少爷周全。”
江汀兰泪水盈盈,这才坐下,柔声道:“我一觉醒来,就已正午了,却到处都找不到九爷,还好您回来了,若是只有我自己,还不知该怎样好。”
付九将筷子递给她,道:“夫人先吃过饭吧。”他说罢转身,正要出去,听江汀兰急道:“你又要去哪儿?”付九回过头来,迎上她s-hi淋淋的双眸,慌忙低下头道:“属下身份低微,不敢与夫人同桌。”
江汀兰舒一口气,另摆一副碗筷,叹息道:“现在这幅样子,还论什么身份尊卑呢?我以后,怕还要仰仗九爷你,快坐下吧。”她满脸倦容,头戴白花,这番话却说得吐气如兰,令人不忍拒绝。付九依言坐下,见她动了筷子,才开始吃。
屋里一时静得很。过去,他虽受老爷宠信,却终究是下人,她是高高在上的二夫人,是主人,付九至多遥遥望一眼,哪敢妄想会有今日,此时同桌共餐,竟大气不敢出一声。他自心猿意马,闷头吃菜,却忽想到石舫上两位主人,登时清明过来,暗骂自己混蛋,轻咳一声,正色道:“属下今日,回了落梅庄。”
江汀兰动作稍滞,低低应了一声。付九犹疑片刻,又道:“去时路上,见了您师父。”
江汀兰愣住,抬起头来,问:“我师父也在?他还好吗?”
付九点头,概述今日所见,但见她一张脸颊愈发苍白,末了竟又转红,想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不禁劝慰道:“徐老前辈一生行侠仗义,南华剑派在他手下更是厉害,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江汀兰并未答话,怔怔望着桌上灯火。
付九道:“夫人,您想回南华剑派?夫人?”
江汀兰回过神来,问他说了什么,方苦笑道:“他说南华剑与落梅庄势不两立,我已是落梅庄的人,回去又能怎样呢?”
付九道:“也不尽然,您将事情来龙去脉好好解释,他们知道您与此事无关,也就罢了。何况眼下敌人在暗,一旦知道您的下落,若有心害我落梅庄家破人亡,属下只怕不能保护夫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