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主子还是和前两夜一样,驻足良久就会离去,但是突然听得一声嘶哑的吩咐:“撞门。”一时以为幻听,对主子看去,才知道真是主子吩咐,于是赶紧对不远处的护卫招手:“去把沈先生的门撞开。”
贰贰回
闷雷滚滚,闪电撕破黑夜,护卫把门撞开的瞬间,炸雷声隆隆,瓢泼大雨如暗器齐发般向大地俯冲。沐海棠站在院里,远远的瞧见躺在地上的人,蜷缩着,怀里抱着那檀木盒,看似睡着了,实则该是伤神过度加饿得体虚所以晕厥不醒。
雷鸣时,轻竹已让人拿来了雨披和伞,可这么大的雨,再站下去不用一会就会浑身湿透了。刚要劝,却见郡主已迈步向前,她赶紧撑伞跟上。
到了门口,沐海棠盯着地上的人看了良久,这才问道:“死了吗?”护卫被这冰冷的语气问得骇到,只回了一句还有呼吸就退到一旁,好似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惹到这主子而性命不保。旁人听着这问话语调冷漠,轻竹却听出了其中的隐忍愤然,没等沐海棠再吩咐什么,她示意府里的仆人把人抬了下去。
雨夜把神医许从家中接了来,在这之前轻竹得了吩咐,独自为七俭换上女装。她领着许大夫进七俭卧房时,沈刘氏眼含泪珠的坐那守着,一看大夫来了顿时有了主心骨似的期盼着。大夫示意她稍安勿躁,把了会脉,捋着胡子点头,又轻叹一声:“无大碍,老夫这就开药方,调养数日就好。只是心绪郁结不宜长久,家人需多多开解。”
沈刘氏连连应是,其实到现在,女儿是因何如此她都没弄明白。大夫开了药方,轻竹让丫头去府里药库配药,又安慰沈刘氏稍许,这才带着大夫出来。两人一路到了偏厅,许大夫不懂这是为何。病人病情不重,因伤心过度加不进米水体虚而晕,这主人家还把他带到这单独说话的地方是要做什么?
“许郎中不必多疑,请您老到此,只是有一事相问。人多不便,还望许郎中见谅。”轻竹说完,一旁的唐刀拿着画卷走过来,走近把画卷展开,对许郎中看了一眼问:“此人,许郎中可有印象”
神医许对画像看了一看就摇头:“不知几位想问什么?医者有医德,只管悬壶济世,患者私事,老夫不便相告。”他话音落,唐刀的刀出鞘,直抵上他的胸膛,嘴角略笑得冷酷:“好一个医者有医德,那我就把你这颗有德的心挖出来瞧瞧,看看它究竟长什么样。”
说到做到,唐刀手上的刀尖略用力抵破了他的衣服,他意识一惊,赶紧后退道:“好汉不必如此,老夫说便是。”唐刀盯了他一会才点头,但刀还是指在那里没回鞘。许郎中叹了一声摇头道:“此人姓名老夫确实不知,只知他所患之疾乃是后/庭……”说到此处,许郎中又摇了摇头才一鼓作气说:“后/庭瘘穿出血不止,肌理收缩无力,臀眼约这么大……”
唐刀见他用手指圈出的大小,噎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胡说八道!哪有人……是不小心被木棒之类的穿刺了?”问完猛然看清对面的大夫面红耳赤,目光飘忽的扫过他胯/裆。虽然还是不懂,但不知为何,顿时就羞怒了,上前一把揪住大夫的衣襟,刀横在他脖子上:“你个老匹夫!瞎看什么!老不正经!”
大夫很无奈的摇头:“好汉息怒,断袖之癖在历朝历代都算不得新鲜事。经老夫这些年的经验确诊,画像上公子就是如此才那般……”唐刀越听越糟心,正要怒斥,忽然听得屏风里面一声轻咳,于是不情愿的松手,搡了许大夫一把:“拿着银子快滚!今天之事,要敢胡说……”“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小老儿今晚就没出过门。”大夫是个聪明人,轻竹听了这话,这才把银子递上带他出去。
七俭在第二日醒来,虚弱得不行,沈刘氏一直伴其左右,喂粥喂水。这会沈刘氏刚给她喂完粥,哄着她睡着了才走。迷迷糊糊间,七俭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脸,于是含糊的叫着花娘惊醒,等看清面前的人,愣那一时没反应,手还握着沐海棠的手也不自知。
半晌,回过神来,终于知道把手松开,撑坐起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郡主。沐海棠坐床边瞧着她,也不应话。她这样让七俭不敢与她对视,于是一直低头,许久,熬不过这气场,最终先发问:“为何,是骨灰?”“据说,杀手离开时为掩其罪行,放了把火。你也瞧见玉佩上穗絮被烧光,玉佩呈烧黑色。”沐海棠说得淡漠,完全事不关已的情绪,七俭却瞬间落下泪来,摇摇头用手遮住泣态,只等郡主离开后能放声哭一场。
“心痛得想死是么。”沐海棠没走,不仅没走,反而伸手拂开她的手臂捏起她的下巴,迫其与之对视良久,又冷哼一声说:“可惜,你的命都不是你自个的,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每说一字,两指间的力道就加一分,七俭本是满脸泪痕,却被这痛感慢慢把泪水收回,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人说道:“从小孤儿,好不易有一人相知相伴,十五有妻,却十六为鳏。老天待我沈守信如此刻薄,这贱命不要也罢。”
清脆的一耳光在屋内响得透彻。沐海棠负手而站,见床上的人不敢置信的用手捂着脸,她依然不为所动,仿佛刚才那巴掌不是她打的。
“你好意思称她为妻?她尸骨不全,你竟只想死。她大仇未报,你竟只想死!她跟了你,真是最大的悲哀。还有你娘亲,还有沈氏一族,只要你能视而不见当他们不存在,我就认了这赔本买卖。你去死!最好立马就去!也省了我见着你这怏怏的模样糟心。”沐海棠甩袖而去,七俭捂着脸愣在那脑子嗡嗡的响,刚才那些话,真是让她如遭棒喝,瞬时就清醒了。
一篇《祭亡妻金陵花璋君》的悼文让轻竹为首的丫头们是哭成泪人儿,唐家兄弟和一般护卫倒没落泪,眼眶却是都红了。唐家兄弟和轻竹三人是知道七俭身份,可正是因为知晓,反倒被此不一般的深情所动。人生在世,得此深情,夫复何求。
七俭在花娘曾说过的故里选了处风水地,把骨灰和玉佩一同下葬。唐家兄弟和轻竹帮着操办丧事,请来了和尚念经超度。七俭在灵前跪了三天,不论再怎么不肯接受这事实,最终也不得不送花娘上山。花月郡主府整个府里除了花月郡主本人,全府奴仆得命一路送行。送葬队伍出发时,沐海棠站在阁楼相望,最终轻叹一声转身。
花娘入土,人都走后,七俭独自给墓碑培土。墓碑上书:亡妻沈花氏之墓。夫,沈七俭立。
两手被泥土沾满,七俭跪在墓前额头轻抵墓碑,泪珠又忍不住下掉。握了一把土在手里,捏得紧,泣声呛然道:“是我对不起你花娘,自从遇见我,你就没能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说到此,又哭得不能自已,最终哭得疲乏,抱住那墓碑吞咽泣声,咬破手指任血滴在墓前,隐忍道:“守信今日在你墓前以血为誓:害你者,守信誓追其到天际也绝不放过,定会让其全都不得好死。”
花娘的丧事过,沐海棠便召集全府人训话,任七俭为郡主府总管事,没细说别的,只说,从此她府上的事,守信先生都有权决断。府里上下从此一致改口称七爷,而沐海棠也说到做到,把家当都交给七俭,任她处理。
七俭也不推辞,拿了银两捡手就开始布置,知道沈氏一族活着的人都已从华县到昆明后,她让唐剑带着银两还有她的信和薛释一家人快马加鞭的赶去昆明,且嘱咐让二喜安排好所有人的住处。薛释的娘子本是不同意他出远门,七俭三登其门诚心相求,也许了未来有大把的好处,并让她和孩子一同前往。这薛大娘最终明白这是个好差事,这才同意一起出远门。
七俭问了娘亲,得知她的同辈中,堂兄沈云松和沈云桐颇为可信,所以信中所写,就是让他们两兄弟自个选,一个守矿,一个跟着金老板领盐引跑商。两兄弟也不是亲兄弟,她那曾祖父娶妻甚多,族人也甚多。
布置完这些,七俭又开始思量途中可能会生出的变故。郡主不能出面,云南官府必会为难开矿许可和盐引一事,让谁去疏通是件头疼的事。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能帮到她,和官府打交道,此时她身边的人都不合适。
夜已深,她一身素衣在房里走来走去,听到轻竹叫门,有点意外。这时候郡主过来是要做什么?打开门,只见轻竹领着端夜宵的丫头走进来,还有酒。郡主则慢慢悠悠最后才进来。放下东西,轻竹让丫头撤了,她留下伺候。虽然郡主那眼神的意思是让她也走,但她坚决不走,郡主不怕府里的人会说闲话,可她得负这个责。
“郡主深夜到访,总不至是突然起了兴致来查账?”七俭说这话时沐海棠一直瞧着她,末了点点头:“精神头回来了,不错。来犒劳犒劳你,这些天你也辛苦了。”七俭施礼道谢,又接过轻竹递来的酒敬道:“千言万语,沈守信也不矫情了。谢郡主!”
两人喝了两杯,沐海棠突然问道:“其实我来,是有一惑不解。”“不解为何我不出金陵?”两人相识一笑,七俭又继续说道:“我祖籍算来是平江府,祖父和父亲又常居金陵,这里算是我的根基所在。暂且不走了,留这,在这把商号的根基打下。”沐海棠听后笑笑,嗯了一声道:“还有一因你没说,余家最大的商号,也在金陵。”
她说完,七俭沉默良久才点头:“是。仇,我一定要报。”“别的我都不想说,我只说一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你可千万别给我做。丢人。”“沈守信记住了。”七俭说完又突然明白,郡主这话其实是在关心她,她为报仇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万一因恨蒙蔽心智不管不顾,不仅容易着道让对手反击,更可能会丢性命。要知道,余家人可是一直都想杀她。
这一想明白,七俭感激的看向沐海棠,虽然这郡主一路都对她真不算好,脸颊可都还隐隐作痛,可不知怎么的,就是恨不起来。这些明里暗里的提点,也让她颇是感激。也不用想别的,当下暗暗下决心,一定用心办好差事。这就是对主子恩情最好的回报。
贰叁回
余家商号在秦淮河边,七俭这几日也在附近散,但好的铺面都已被占完,退一点的位置倒也不是不成,就是还没看中的。河面上船舫的灯影映出里边的暧昧,坐在河边石阶上,七俭张耳听着那不要银两的琴声,想象着如果花娘回到金陵的情形,一时想得眼角酸涩。
正摇扇沉思,身边突然一声咦吓她一跳,差点让脚和台阶错开掉水里。侧头看清旁人,原来一清秀书生,一身襕衫儒巾,确是个生员士子。见他也坐下,七俭欲站起,就听得他说:“公子喜欢我的画?”这人一开口七俭就愣了,再细仔一看,果然是女子,刚才天色暗没瞧清。
不解的嗯了一声才答:“你的画?”“正是。公子手上折扇扇面正是鸿笺所画。”她说完,又笑着要去拈七俭的扇子,七俭缩手快,没让她得逞。手中的折扇是郡主相送,扇面上就是这秦淮河景,但这出自谁家之手不得知。一女子,说这画是她所画。还真不怎么信。对方见七俭根本不信,于是又说:“我爹乃鸡笼山麓国子监祭酒,我舒鸿笺你从没听说过?”
见她一脸天真相问,七俭只得尴尬呃了一声:“大概是在下孤陋寡闻,不通文墨雅事。此扇是好友……”“不对!不对不对,你拿着我画的扇面,却不知我唐斋舒鸿笺的名号,有蹊跷,大有蹊跷。”她自说自话,边说还边握住了七俭的手不让她逃。
“以为你这么晚不回是在做什么,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来错了。”郡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七俭赶紧回头。夜色中,郡主一身黛紫锦袍显得洒脱玉立,如此玉树临风,要是初见,定以为英姿男儿。把人瞧清楚了才瞧见那一脸的不悦,也不知为何顿觉此时模样确实不妥,赶紧用力把手抽回。起身走到郡主身边,笑得憨厚。
沐海棠看她一眼,这才问道:“你与舒鸿笺相识?”“不认识,真不认识。她说这扇面是她所画,也正纠结为何我没听过她名号这回事。”七俭答完,将目光投往远处,沐海棠盯她良久,见她始终问心无愧的模样,也就不再做声。
“舒家女公子这么好兴致夜游秦淮河?”过了会,郡主边说边往下走。那舒鸿笺仔细瞧了瞧她,一脸疑惑的问:“你识得我?我怎不识得你,敢问阁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就是唐斋那位会四国语的舒家女公子。本朝官话自不用说,突厥语、扶桑语、高丽语。我可有说错?”沐海棠说完,舒鸿笺啊了一声,她的画卖得不错是事实,但有人这么了解她还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