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见这小娘子紧此着她瞧,一时也微红了脸:“小娘子家住何处?如若和驿站顺道,在下可送你一程,以免那恶徒爪牙为难你。”七俭听见他说话,这才醒神,羞赧的微低着头道了一个福:“奴家多谢官差大人相救之恩,奴家家与驿站方向相同,烦劳官差大人了。”
陈官差没多说什么,只是捡起她掉下的伞撑起,两人一道往前走去。何捕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莫名叹息一声。
沈管事晚间回来,早已听了白天玉溪园的事,边让七俭准备酒席边摇头叹息:“俭儿不怕,爹爹定托张三姨婆给你说个好人家早些嫁过去就好了。”听闻此言,七俭正在温酒的手一顿,诧异的望向爹爹道:“爹爹是说,今日宴请的是张三姨婆?”问完又失神的啊了一声:“爹爹……你怎不与女儿商议商议……女儿……”“你怎的了?”沈管事有些疑奇她此时的态度,莫非,是早有相中之人?
当下把话问了出来,却见女儿羞红着脸摇头,哦的一声:“有相中之人甚好,没有爹爹也会为你为相个好人家。”他这样说,七俭却在心中摇头,白天所见之人一直在脑中翻腾,真是个冤家,怎的才见一面这就忘不掉了。姻缘之事最怕错配,何为错配,怕也就是心不属他。可这才见一面,也不知对方怎个底细,他又身着官差服,听何捕头说他又是云南府来的,这可怎的是好。
思绪间,张三姨婆已到,再想其他无用。一顿好酒好菜吃完,张三姨婆把七俭从头到尾夸了一番,走时向沈管事打保票,说就这两三日的事,定说门好亲事上门。
第肆回
更鼓敲响三声,郡主院里的灯烛突亮,不一会,主母沐李氏乘轿而来,乖乖祖宗唤了一通,又吩咐下人备粥饭烧地龙。
替郡主更衣侍女中有早前听了风月传言的丫头,名唤翠竹,与轻竹一对,常侍左右。这会轻竹在后系腰带,她则面向郡主系前襟。这会郡主气息颇浓,似是病染疲乏未清,那气息扑在她脸侧,让她一阵耳赤,手上的功夫也打了结,似是吭吭哧哧烧得有些云里雾里。
花月郡主眼视前方,等了一阵,手劲猛的推开面前这位:“此时起,不用你了。”婢女惊而跪,房内众人皆停工颔首,等待训斥。沐李氏放下茶瞧了一阵,未言其他,挥手让小厮把人拖走了。众人又复而活动起来,轻竹虽不明所以,但还稳重,沐李氏对她也满意,向来伶俐能力,侍奉郡主身旁倒算得一好人选。
整好衣衫,厅里用过小半碗粥饭,轻竹从旁拿过裘皮罩衣给她穿上,脚上黑底金丝绣花靴里也是兔毛,不担心脚冷着。待她坐那白虎皮铺的椅子上,又把貂绒毯搭在她腿上,这才跪下等候示意。
沐李氏叹了一声道:“胡氏哭喊着要见你,你二叔念在她带了你十五年,发下话来,由你处置。这会人在外边,受过刑,心里撑着点别吓着。”
郡主额头上绑着银白的遮风布,孱弱模样让沐李氏不忍多说,见她撑着脑袋不言语,当下也明白过来:“婶娘就先走了,秋儿,凡事别为难你自个就是。”
沐李氏走后好一会,郡主才示意让人把胡氏带进来。小厮把人拖进来时,所有人都心惊一颤,那模样,衣衫是血,裸/露处皆见伤痕,脸颊带瘀,双目充血,似地底爬上来的女鬼一般。郡主对她瞧了一眼,挥手让所有人出去。
轻竹此时站起来答话:“郡主,丫头奴才们皆在门外候着,您有事唤一声即可。”“嗯。”她一出声,所有人都左右相望,竟然听见回声了?这可真稀奇。丫头小厮退了出去,两名带刀侍卫一左一右没动,郡主等了会,他们答话了:“我等奉命护主,以免这叼妇伤您!”她眼皮不抬的拿手上的玉如意一下一下的敲在桌上:“滚、出、去。”
刚答话的侍卫还要接话,另一位赶紧拦住使眼色,稍倾,两人拱手退出。
房门一关,胡氏啊的一声匍匐爬上前抱住郡主的金丝靴:“主子、郡主、我的小心肝,救我……救你奶娘啊……”言语落,得一脚蹬开,她哭着又爬上前抱住:“主子啊!”
花月郡主用手中的玉如意抵住她的额头,直视她那满脸伤痕,良久,声音冰冷发问:“世间男女,是否都会像你们一般做那龌龊作呕之事?”
胡氏愣住,转瞬又眼泪哒哒的哭诉起来,从丧子被休一直说到如何艰辛度日,从中穿插从小抚养郡主到大的酸甜苦辣,说到最后哭声隆隆,似是要哭昏死过去般。她如此这般,郡主丝毫不为所动,待她哭够,只淡然一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她这句话让胡氏猛的颤抖,随即又退开些伏在那里。她突然清醒,坐在她面前的不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而是她一手带大的冷血阎君,哭,在她面前不起丝毫用处。回思白日里的事,越想越喉间发紧,这人,或许一早就在房内瞧见了她和柴二的事,但一直不出声,因为她害怕出声后他们会慌不择路的对她不利,她等到了巡逻侍卫经过,用平生最大的嗓音吼出了那一声尖叫。
心思缜密,十分可怕,从来如此。想从这样的主子手里讨活路,只有给她想要的才有几分生机。
思即此,将哀相收起,伏在那沉稳出声:“主子,您要嫁去余家而不是王公诸侯家缘由您心中清楚,奴家在此赘述一遍您看可有误差。余丰年乃沈万三家婿余十里之孙,是您母亲沐余氏之侄,沐府上下一心要您嫁去余家,图的正是余十里与沈万三之间姻亲关系。沐家军如需扩军而不想朝廷清楚人数,就要沐府自己出钱养兵,如今的兵马要稳住,更需要大量的钱银养着,他们需要宠大的财富支撑,而沈万三的后人,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猜测沈家被抄家灭门时,沈万三能拥有惊世财富的秘密就在其后人身上藏着,那秘密能助沈家人日东山再起。”
言毕,抬头看去,椅子上的人依旧坐那一动不动,手中的玉如意轻敲在掌心,一下一下,仿佛在对眼前的棋局运筹千里。不必有回音,不驳,即是认同,不言,即是让她继续。胡氏接着说:“大爷去后,主子眼看生母避他人锋芒北上吃斋念佛度日,心中是何滋味,奶娘明白。那么主子,您何不彻底强大,强大到沐府上下不得不依仗您?”
她话音落,花月郡主眼里出现一抹亮色,随即又黯下去,还是不接话。她只得再继续说:“我有一本家同乡在军中是个小头目,监工朝廷流放下来的犯人挖银矿。奴家与他亲如兄妹,他时常过来看奴家,门房五叔可作证。奴家记得他十三年前来时曾给奴家说过一事,说当时有一孕妇有一日找到他,央他在其生产那日助她出矿山一趟。
因那妇人心中清楚,她若在矿山生下孩儿,孩儿便生来是奴籍,便冒了十分的险要将孩子送出。最终,我那兄弟得了妇人一两金子的好处,在她生产发作那日带她出矿山,据我兄弟说,那妇人一人半夜在茶山树林里嚎喊了几个时辰,自个生下孩儿,随后便把刚出生的孩儿留在茶山。
我那兄弟回去后一宿没睡,越想越后怕,心中怜悯那婴孩刚出世就可能被野物叼走,第二日请了假去茶山,却发现孩子早已不见踪迹,后听茶工说,是被人捡走了。
主子,我兄弟作证,那妇人,正是沈万三嫡孙沈德全的夫人。”
腊月二十几里,观音庙里每日香火鼎盛。张三姨婆给七俭说的是县里张蚕户家儿子张秀才,会读书,都说早晚能出人头地。张蚕户家得了这门亲事甚是喜欢,聘礼那是按娶大户人家小姐来置办的,沈管事也很是满意,两家人约定年后共同选定日子下聘娶人。这日子眼看着日赶日的就要到年后,沈管事这日让七俭买了香烛去观音庙里祈福,也替未来相公祈福,说张秀才要是来日上京赶考得中,那她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这日又是下雪,七俭揣了手在兔毛暖手里,装香烛的篮子后边的小丫头二喜提着。这是主家最近赏给他们家的丫头,说将来当陪嫁丫头去张家,也算是主家的一份恩情。小丫头比七俭小两岁,十三的年纪,扎着童髻,一脸天真的唤着小先生。
烧香磕头完毕,二喜说要在庙里逛逛,七俭随她,带着转了一会,在后山一处殿宇边瞧见了这几日在窗户边偷看的人。今日这人没着官差服,而是一身素净的布衣,身旁是同样没着官服的何捕头。两人听见有人唤,似是紧张的各自后退两步才应答。
“大人也来祈福,奴家给两位大人请安了。”七俭道了个福,二喜忙跟着学。何捕头神情闪烁的嗯哦两声便找借口离去。陈官差名季彦,县里的人都知道玉溪县里来了云南府的公差,听说是为抓二十年前的一江洋大盗,这陈季彦便是随队前来其中一名公差。
七俭找了个由头把二喜打发走,和陈官差走在雪中,后山空旷,兽鸟在这雪天也不出来,甚是安静。两人走到殿檐下,七俭用手捂住冻红的脸,见身旁的人一脸正气的看向前方,目不斜视,当下心醉,竟脱口相问:“大人可有家室?”
突遭发问,陈季彦好一会才侧转脖子看向身旁的人:“未曾婚配。”“可有定亲?”七俭越发脸红,但心一横,索性问到底。这话陈季彦似是未曾听到,七俭窘得就要告辞时,忽听对方坚决的说:“未曾定亲。在下家境贫寒,尚未有婚配之缘到来,让小先生见笑了。”
七俭莫名心喜,心头热得烧暖,当下取出随身佩戴香囊相赠:“大人定会有好姻缘,奴家在此先祝福大人。”女子相赠香囊是何用意,陈季彦心中当然清楚,沈家小娘子已有婚约在身这事他也清楚,但他愣怔良久,竟鬼使神差的接过了那香囊。
七俭一路头晕的回到家,此种感觉平生从未有过,似吃酒吃醉了般。
晚间,用过晚饭,七俭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藏话说了出来:“爹爹,我……我不想嫁与张秀才……”沈管事正在写字的笔停住,抬头看去,以为幻听。半晌,隐忍怒气发问:“为何突然间说不想嫁?若是不满,先前就该断然拒之。如今说不嫁,你让爹爹怎么去和人家说?这等让街坊邻里笑话的事我是做不出!你对人家有何不满倒是说来听听?”
被这怒气相向,七俭颔首退了几步,又坚定的站住:“爹爹,孩儿并无对张秀才不满,只是孩儿如今还不想嫁人。先前是孩儿的错,一时糊涂没想清楚,如今还可挽回,还望爹爹替孩儿做主,退了那婚事去。”
桌子猛的拍响,七俭吓得抖了一抖。害怕至极,但还是站那不肯退让。
“你如此倔强必是有缘由相撑,若你肯把其中缘由告知爹爹,爹爹听后觉得可取合理,便去退了那婚事。”沈管事此时目光深邃,仿佛要把面前的人看穿。七俭话到嘴边,最终却说:“只是一时还不想嫁,想多侍奉爹爹几年,望爹爹成全。”
沈管事听闻此言,眯眼冷哼一声:“不必拿我当由头。婚事就此定了,再折腾又能如何?俭儿,人处何位便谋何事,心别太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莫强求。”
仿若真把面前的人看穿了一般,把字句磨成冰锋利刃,决心要让面前的人认清事实。
第伍回
年下时节,布店生意兴隆异常。伙计眼尖,远远的瞧见七俭,赶紧上前招呼:“小先生,今儿是来看开春的布料?”七俭笑笑应话让他去忙,伙计走后,她自顾自的挑看起来。最终挑中的纹色让伙计疑惑的哦了一声,这布纹色,沈管事穿嫩了。过会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这不有张秀才嘛,挑得正好。
驿站平日人来人往,今儿三十,知县大人在酒楼摆了一桌让他们公差们吃好喝好,这会倒是空荡得很。曹家年夜晚上人也多,沈管事和七俭每年都搁他家过三十,沈管事在主桌上吃,七俭跟仆人们一块吃。这会女婢的席已须臾吃毕,剩小厮那桌还在吃酒嚷嚷。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欢声笑语,爆竹声声,辞岁旧年迎新年。真是年复一年,时光荏苒。走了十几年的道,今儿走起来心情特别,冷也不冷,心里暖,手上拿的冬袄子也暖和。
十来余天,两人默契相守,路上相遇,若是七俭手中有重物,陈季彦必是搭把手,你来我往,两人之间已脉脉含情。
敲门声声,屋内走来走去的人猛的走到门边拉开门,看清来人,愣半晌不能言语。让了门把人请进,陈季彦不明显叹了一叹:“小先生,今儿可三十。”“正是三十,特来看看大人。”七俭把手上的衣裳放桌上,又把食盒里的酒菜端出来:“我拿去后厨热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