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俭也不知郡主近日让她结交工部官员是何用意,她不想掺和北京建都之事,那里面的弯绕太多,坑也多,一不小心没踩稳跌下去摔个半死有可能。刚刚喝完酒的这位从六品大人竟然找她要胡椒八角桂皮这些香料,数量颇多她一时难以应下来,对方拂袖而去。自个家中香料只能维持日常用度,这东西贵不说,有银子还难买。被堵了口气,提着广源斋的点心回家,给笑得像个小包子的人吃。上前捏了一下那抿嘴笑出的小包子:“好笑吗?你夫君在外边受气,你就在家里偷笑,可真是恩爱有加。”
郡主亲了她一口没争辩,又听七俭说那大人胃口颇大喂不起,嗯了一声:“喂不起咱不喂了。道远那边如何了?我们何时去看看。”说到苏杭一带,七俭也颇为向往,认真想想也点头:“寻个好时候咱就过去看看。”郡主吃着点心略嘟嘴:“借口,什么叫好时候,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买卖不肯走。”还成她的买卖了,得。上前给她嘴角的沫拈走,笑得温柔:“好时候就是你信期过了,路上颠簸不用难受。”
和七俭谈事的那位吕大人前脚出辰宿予睦后脚就被人接去了另一家商号。
晚膳舒鸿笺回来,楚大夫和她前后脚进门,七俭记得有事要和她们说,话到嘴边怎么也想不起。舒鸿笺哼了一声:“也不知这成天脑子里记了什么,想不起别说了,吃饭吧。”楚云舒给七俭添了茶,对她看着:“七爷不着急,慢慢想。此事可是和郡主有关?”说到这,郡主来了,似是刚睡醒一般,这又让舒鸿笺很愤愤。
“啊,记起来了,我和郡主要去道长那看看,唐家兄弟随行,你们留在家。此去来回约十来天,商号事宜鸿笺和德来商量着处理,遇急事可让镖局加急送信。不过区区十日,想来也不会有急事。”七俭说完,上前扶郡主落座,舒鸿笺用气声对楚大夫说:“受不了了……”楚大夫差点笑出声,忙掩嘴遮笑:“七爷和郡主何时动身?”七俭手指放在桌下掐算一阵才回:“五日后动身,近日把重要客商先见几个,其他容我回来再谈。”
郡主体寒,葵水之期往往痛得冷汗涔涔,七俭从两人在一起知道这事后就寻民间偏方,但一直不见效果,大夫说,体寒之症乃先天不足,后天难有药医。她又好强,再疼也是咬牙忍着,忍得汗滴下来轻竹才知道她疼。这会楚云舒给她把脉,又开了药方让轻竹去抓药:“此方治不了本驱一时疼痛还是可以做到。”七俭这会在商号忙,楚云舒正好和郡主闲聊:“七爷的毒,在下这些时日阅几十本古籍还是难觅踪迹,此事最终还需郡主去向公主讨个解方。”
郡主笑得无奈:“她若会给,一开始就不会下手。我已托悦然姑姑探其口风,得到的回应是,她得不到的,就谁也别想得到。她不会毁我,只会毁我身边的人。四叔从来就左右不了她也没想过要左右她,这是个死局啊大夫。她一生所求为何……”郡主疼得说不下去,但楚云舒听懂了,这位郡主,是那位公主的心魔。
晚间七俭回来时在房里陪着郡主,传了膳食进房,她喂给郡主吃,给她说白天的事,说到一半想起来:“你让我在南宁府订的那批木材卖家不肯卖了,加多少钱也不卖,我让云松从昆明赶去和他谈也没结果,海棠,你且说说要那批木材所为何事,我再想想其他法子。”郡主脸色略苍白,笑着摸摸她的脸:“不卖咱就不要了。你光喂我你不吃啊,去厅里吃饭吧,累了一天了。”
薛释过来了,两人吃着酒说事,薛释说他被征往北京督营造之事,明日动身,此去北京约是一时半会难回,特来辞行。听说他要去北京,七俭又高兴又有些感概,当年薛大人被廷仗至死实在太过惨烈,伴君如伴虎就是如此,如今他又要去北京吃官家饭,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薛释才华留在民间确实委屈,只望此行能让他尽展心中抱负。
两人都喝得颇多,七俭洗漱回房已是半夜,也没让点灯,摸着黑钻进被窝,听到郡主问是不是喝多了难受,她把人搂住摇头:“薛释去北京,我也为他高兴。吵醒你了?睡吧。”
启程之日舒鸿笺和楚云舒一直送到码头,看人上了船才走。这人一走怪冷清的,舒鸿笺说要去德园楼买醉鸭,楚大夫陪着一起,两人走半道上,一顶轿子停她们身边,一员外模样的人出来看着她们,好半晌,舒鸿笺叫了声爹。
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拉着女儿在辰宿予睦后院声泪俱下,楚大夫看得于心不忍,正欲悄悄离去,却听得这位大人欸的一声:“孟介休书已送至府中,你得偿所愿了!听说那孩子在你走后日日以泪洗面,你何忍……”忽的又指向楚大夫:“你要和谁,哪个女人……是她吗?和她共度一生?”楚大夫怔了一下,悄悄挪步偏移出舒大人所指的范围,又听得舒大人说,“子妍之事爹也十分难过,但你怎可以此为借口放任自己!看看你如今所作所为,简直是世人一大笑谈!”
舒鸿笺在她爹声泪俱下的控诉时始终事不关已的看着她爹,也不说话,她这态度气着了舒大人,转而向楚大夫:“姑娘啊!你们这是有违伦理纲常,只有那些恬不知耻之辈才能做出此等事来,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嫁哪个后生不好,跟她厮混,岂不是让你父母无颜见人!”楚大夫本不想答,但想想还是要表明一下一个事实:“我……父母早逝,由师父养大,师父只教悬壶济世之策,并未说过两个女人一起生活是有违纲常恬不知耻。”“你师父那是忘记说了!再者说他也不能想着你能和个女人一起,他要是知道……要气疯,要气疯的姑娘……”舒大人又开始掉眼泪了。
“娘身体还好吗?”舒鸿笺终于说话,舒大人激动得胡子乱抖:“你娘……你娘她想你都快想病了……算爹求你了,别胡闹了,回家吧孩子。”舒大人只独此一女,从小溺爱,别人家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他嫁了女儿三天两头把女儿接回家住,生怕在婆家受委屈,如此为父,整个大明也找不出几个,如他如今后悔呀,若不是这一步一步纵容,怎会到今天这般地步?
见女儿又不说话了,舒大人叹了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摸摸身上,最终掏出片金叶子来:“当初让你通读史书习字作画,怕是真害了你,也罢了。你如今连唐斋的门也不跨,想必手中拮据,不论如何,爹娘始终为你爹娘,哪天想回家了,就回家。”本一直绷着脸的舒鸿笺被这片金叶子给激得眼泪掉出来,连连给退回去:“爹,辰宿予睦供我吃住且给我月钱,我手中积蓄颇丰不愁钱银之事,只是女儿实在不孝,爹爹你要保重身体,也要照顾好娘。”
舒大人见她这么说,倒也安下些心来,女儿家最怕在外无亲无故又无钱银。又狠叹了一声回头对楚云舒看着:“你们两个孽障,要是遇到难事千万别把爹当外人。这位姑娘贵姓?”“大人,小女子姓楚,名云舒,习岐黄术,也在辰宿予睦主家下做事。”本不想说太多,这一回,也不知怎么就把这些全说了出来。舒大人点点头,上前说:“楚姑娘,你多担待我这逆女,她虽不孝且行事乖张,但终究心性良善。”楚云舒张张嘴要回话,想想轻叹一声,只是点头,没再说什么。
七俭和郡主到了杭州,梁道远在码头迎了人接到客栈,当晚几人在客栈畅聊,第二日去商号看了看,七俭很是满意,下午几人又在西湖边饮茶畅聊,她问梁道远:“将来你是想居杭州或金陵?”这是要为他置宅,梁道远摇摇扇子:“七爷,在下暂且无想法,若七爷不嫌弃,将来七爷在哪我在哪,如今我倒想跑遍这山川大地,做买卖同时又看了大好河山美景,实在人生一大幸事。罗云清与宇文恒一人留杭州一人去常州,七爷和郡主意下如何?”这话听得唐家兄弟很是高兴,郡主自然没意见,七俭也没意见,这两人独撑门面尚显弱,但眼下无人可用,只能边用边磨。
几人又聊到江南的丝绸大米之物,七俭想起前日里那官大人要的香料,不由得好笑,说予大家听,大家也都笑,梁道远笑完又感叹:“海外多产香料,若是帝国能将海上贸易做起来,这些东西自然也就不会物以稀为贵。”说完想起件事:“七爷,我与云松常互通有无,他向我讲了你买木材的事,巧的是我前几日听一个木材商说,不卖你木材的南宁木材商把木材卖别人了,你猜是谁。”
郡主似是听烦了这些买卖事,起身去看还未全谢的荷花,七俭的目光随着她,免不了走神,这会被梁道远叫了几声才回神,又听了一遍问题问:“谁?”“余丰年的商号。七爷,余丰年被我们蚕食得不甘心,已经转向官家要去赚官家钱,这木材就是运往北京,他胃口着实不小啊。”梁道远这么一说七俭惊了,难不成郡主先前买木材就是为了往北京皇城里挤?后来又为何轻易放弃了?只是自个说了不想往里挤?
喝了口茶连连摇头:“他在工部有人?”“我听那木材商说,余丰年压根没在工部走动就拿了木材供货商的资格,七爷,这可是个大消息……”梁道远说得小声了些,七俭听得明白,他是在说余丰年有比工部更硬的人,可建皇城督工是太子,他因身体不便一直在北京燕王府未随圣上来南京,莫非余丰年的背后的人就是他?难怪,难怪……这事可棘手了,太子的人,又有谁能动?
伍壹回
这客栈近西湖,晚来推窗上有繁星银河下有幽幽荷香,七俭从背后拥住郡主,喂她吃一颗樱桃:“甜吗?”问完又说:“我今儿晓得余丰年背后那人是谁了,是……太子……”最后两字儿呵在她颈间痒痒的,本想忍住,但着实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收不住,转过身窝在七俭怀里使劲乐,七俭被她也逗得笑:“不是太子?”郡主搂着她的脖子亲她:“亏得你和官场打交道时日颇长,怎就没听过那位太子爷什么都好,就是颇好女色……你说他和余丰年……要是被他听到,定会气得……”
什么和余丰年?七俭本不懂,但把这话串起来一想,有些惊道:“你是说余丰年是别人的男……男宠?”郡主收了笑,还是搂着她的脖子:“有些乏了……”七俭抱起她往床边走去,待两人睡好,她也不再发问,这也不是个值得说道的事,只是余丰年堂堂七尺男儿,竟靠出卖男色来换取荣华富贵,着实叫人不耻,要是嫁过去的不是郡主而是别的女儿家,怕这好好一生就毁了。两人搂着睡,七俭本已快睡着,忽听得轻轻一声朱高煦,她这才彻底明白,原来是那位汉王在撑着余丰年,听闻汉王多次救今上于危难,皇帝甚宠,能和他作对的人,不多。只是不知,他有多喜欢余公子呢。
七俭睡着后,沐海棠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月光从窗子洒进来,借着月光,能把面前的人看得清楚,这是她的爱人啊,相濡以沫的爱人。
安南一事拖延本以为确已无路可走只能靠等,可她连连在辰宿予睦周围见着装模作样走动的人,忽然明白,余丰年已开始忌惮辰宿予睦,他做买卖的天赋,远比不七俭十分之一,这大概是他为何要派人在辰宿予睦周围走动的缘由,七俭做什么,他就抢什么。只是七俭商号里的几大主货的供货源都是她一手建起的关系网,他想撬非常之困难,只能仿着七俭走什么货他跟着去别家拿相似的货。
明白这点让她心生一计,要让余丰年快些去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罪犯滔天,让他背后的人也不会去护他,因为他不值这个价。这个天价,只能是皇城才给得起。古书记载中的一段文字让她这计谋渐成形,托人寻得确切消息,她这才让七俭去找木材,见工部小官,余丰年这些年都没去掺和官家的生意是因为他也不傻,官家的钱好赚,可也要有命去花,只是皇城的诱惑太大太大,何况,七俭敢做的,他凭什么不敢做。
薛释去北京督营造是她央四叔办成的事,为的是让最关键的那个人不能被收买,只有薛释能做到不被余丰年收买。他懂木式营造,被编在营造三房指导工匠雕刻工事,木头里面有虫,被雕开,就会发现,那种虫长在木材里能在将来毁掉整座宫殿,薛释绝不会容忍这种事被隐瞒。到时只要一根被发现,那一批刻上供货商编号的木材都会被烧掉,供货商会被问罪,工部收货官员会被问罪,到时只要有人在皇帝面前略添油加醋说些心怀不轨、大明基业之类的词,那些人都必死无疑,一是为彰显皇威,二是为杀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