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刚刚来临,他的身子有了些微起色,“父皇我想出宫看看,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他的声音很小,恰好对方能听见。
“说什么胡话,我儿一定会长命百岁。朕是真龙天子,还护不住自己儿子吗?”皇帝握着沐琰瘦弱的的手,心里很是伤感。对于沐琰他没有那么多其他心思,反而这份父子之情比较纯粹。他是真的将他当作儿子看的。
“听说宫外的桃花开了,一定很美吧。”即使病成这样,他也没有一点郁气。笑容安然,一双眼睛愈发明亮。久病的人总是挥之不去的抑郁,在他身上全然不见。面对死亡的威胁,他坦然得不像话。越是这样,皇帝越是怜惜。这个儿子,一向令他省心,又聪明伶俐,很得他的喜欢。“朕答应你。”皇帝叹息。
“多谢父皇。”沐琰笑容更盛,宛若初雪,剔透纯然。明明不是孩子了,却依旧如此干净。
沐琰只带着一些乔装的护卫出去了,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出宫。宫外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稀奇的。因着这日天气尚暖,他的脸上难得带了一点血色,脸上笑容就没有放下来过。如斯少年,皎皎如月,清雅若竹,不似人间。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静安寺没有护国寺的辉煌,别有另外一场风姿。钟声悠远,余韵悠长。淡淡的禅香盈溢整个静安寺,岁月静好。
蓝衣的少年缓步走来,清风霁月的人物。他的年纪并不大,线条青涩,过于柔和。若非气质太过洒然,很是有人将他认为是女子。小和尚双手合十,向他微微一礼,“施主,方丈有请。”少年回以一礼,跟随他前行。
那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和尚,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褶褶印记。面目和蔼,带着与世的透彻。并不灼目,却是令人安宁。
“信子林洛渊前来还礼。”少年弯腰行礼。她早该来了。
“你想通了?”虽是问句,语意却是肯定地。
“是,前尘总总,皆已成空。我该放下了。”属于林洛渊的人生,早已结束,执着无益。她以为自己看得清,却仍是走入魔障。
“如此甚好。”老和尚手捏佛珠,笑容安详。
阳光洒进屋里,浮尘翻滚,时光悠长。许久,林洛渊告辞。
浅黄色衣服的少年回头,一道蓝色的身影从眼前过去,他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可是那人已经走远。嘴角微微有些下垂,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王爷,怎么了。”随行的人以为他不舒服,连忙问道。
“没什么。”沐琰摇头。
连上这次,她害死了他两次。纵然不喜欢他,却不得不为他动容。
林家洛渊,美色倾城,气度高华。丞相之嫡女,福泽深厚。聘为皇后幼子正妃。那个时空的朝代,女子没有这么多束缚,却也是地位远不及男子的。没人知道林洛渊天生反骨,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一生。
她的夫君,才华出众,气质卓然,又一心恋慕他。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比之父亲更好更纯粹,可是她害死了他。谋算多年,功亏一篑,母族因她而灭族。是他以命换她一命,从此她漂泊无依。跌到了尘埃,从尘埃深处再度爬起。受尽种种折辱,心高气傲的女子渐渐磨了菱角。卷土重来,你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朝登上那至尊之位,她终于得偿所愿,以一介女子之身,反了这天下。她或许天生便该是弄权的人,政治手段于她如饮水般容易。从最初的委以虚蛇,到真心臣服。她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可是再也没有熟识的人。她虽对父母没有多大感情,但父母终归是她的血脉至亲,可他们死了,因为自己的狂妄。她不爱他,他却是那样好的一人,可还是因她死了,为了她的野心。她从不后悔,可是却会愧疚。
尤记当初风采无双的少年,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去。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有杀光所有皇族,即使群臣进谏。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可是想起来还是会有些涩涩的疼。她没有想过会看见与他这样相似的一人,在隔了一个时空的现在。可是她还是看着他去死了。
然而许多枷锁却在知道这个消息时打破,她不再是林洛渊了,他也不再是顾清了。虽然如此相似,沐琰到底不是他。不是那个明明城府极深,却再她面前表现得毫无隐瞒的人了;不是那个知道她不喜欢他,却从未想过放弃的人了。沐琰与顾清是不同的,沐琰是真的通透无所求,顾清是表现得在云淡风轻,野心却从未少过。他们相识于算计,谁知中途他动了真心,落到那个下场。她一直都有这样一个心结,此时终于坦然。顾清也好,沐琰也罢,都已经远去,林洛渊已死,一切都已经结束。林家早有谋逆之心,只是还未行动林洛渊便行动了;顾清亦是不甘心现状的人,只是有了她这个完全脱轨的意外。她一直都知道,可是还是愧疚,顾清他本可以不死的,却是留下了自己一命。以林洛渊之死结束所有因果,今生再不复往事。
沐雅眯眼,“你倒是自在!说吧,瞒着我干了什么了。”
“您不是知道吗?”黛玉早就报备了。
“知道是知道,可是你也没说是穿男装去啊,拜一个神佛至于吗?”这才是沐雅奇怪的地方,黛玉大可以以真实身份前往,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我第一次去那便是以男装去的,不好突然改变。”黛玉耐心解释。这次本来说好的到一起去看现在的产业的,可是黛玉临时跑了,留下沐雅一人。沐雅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我还以为你又去招蜂引蝶了呢。”沐雅显然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寺院有什么可招蜂引蝶的。还有公主殿下,我是女人。”黛玉嘴角微微抽搐。
“是啊,你还记得你是女人,勾得女人对你非君不嫁的女人。听说还是京城最出名的清倌人。”沐雅冷笑。
“那只是个意外。”黛玉扶额。世上□□总不被人看在心里,就算捧着,也不过是一个玩物。乍一见一个风姿卓越的翩翩少年郎,还对她没有半分轻视,言行充满了尊敬,能不上心吗?至于非君不嫁倒是没这回事,只是沐雅夸张了而已。
“是吗?”沐雅表示怀疑。
黛玉不知从何说起,哭笑不得。之前起的郁气倒是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世上有太多种可能,事实已成定局的,不要过于执着。书该翻页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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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笑谈风与月
? 沐雅与黛玉愈发地往外跑得勤了,转眼姮澜也到了该择亲的时候了。沐雅突然觉得时间紧迫,她绝对不要嫁人。
马上沐雅暂时不用考虑这了,连姮澜的择亲都要推迟了。沐琰死了,在出宫一月以后。皇帝的低气压持续了许久。他最喜欢的儿子死了,而最喜欢的女儿被贬为庶民,发放南海了,作为皇帝,也是蛮可怜的。皇帝当即表示要大办特办,以国丧为标准。群臣进谏,说这有什么不妥,那有什么不妥。皇帝被逼的很了,冷冷道:“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朝堂鸦雀无声,最终在皇帝的坚持下通过了。而景王,德妃更是因此坚定了皇帝准备立沐琰为储君的念头,表示自己幸亏下手得早。
然后皇帝在朝廷上发落了太子已及景王、承王,说他们不念手足之情,亲弟弟死了没有半点哀伤之色。对此黛玉表示皇帝为沐琰拉得一手好仇恨,幸亏沐琰已经死了,否则成为靶子都可怜。当然皇子某种程度上都挺可怜的。沐雅对于谁又死了,谁又被贬了,已然习惯了。朝堂风云,不就是如此吗?
因着这事,虹玉的抓周礼也因此不能大办,只是自己家里稍微庆祝了一下。作为姐姐,黛玉自然是到了的。还附赠一个沐雅。虹玉被周氏养得白白胖胖的,见谁都笑,一点儿也不怕生。三岁多的林智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氏后面。粉雕玉琢的一个,穿着淡青色的衣服,很是养眼。孩子不闹腾的时候总是可爱的,美丑其实不是那么明显。沐雅被请到黛玉闺房,无所事事的摆弄着她房里的东西。不同于平常女子闺阁的脂粉气,布置得很是清雅,不失大气。书架上摆放着书籍,各式各样,所含甚多。墙上别无装饰,一副水墨莲花寂静地绽放。沐雅的视线放在上面时忽而一顿。那副画的手法相当粗糙,笔法亦有些凌乱,没有莲花的清雅,却是显出几分凌厉。那是自己的笔端,沐雅一下便认出来了。心里有些微微的甜,唇角便也微微上扬。黛玉从门外走进来,便见到沐雅的一笑,“公主,您是要出去,还是送进来吃。”“送进来便好。”沐雅点头表示知道。“那您要一个人了。”黛玉眨眨眼。沐雅有种微妙地不喜,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应。于是沐雅继续一人无所事事,黛玉出去和家人一起。
虹玉伸开她那胖乎乎的手,在一堆东西中,拱来拱去。拿一件对一件,最后抱着一把精致的小弓不撒手。林海微微皱眉,很快展开。周氏倒是没什么不满,虽然这的确不是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但她爱女心切,表示什么都能接受。所以很早之前黛玉便说过,林海配不上周氏。如果不以这个时代的标准的话。黛玉站在一旁将一切尽纳眼底,不动声色。虹玉抓完周,黛玉便很快告辞,屋里还有个公主殿下不得怠慢。林海、周氏考虑到这一点,爽快放行。
“我想饮酒。”沐雅抬头看着她。
“十年的青城桑落酒如何?”黛玉接过话,也不反对。
“我与皇祖母说了,今日不回宫,她答应了。”沐雅表示自己那已经解决,黛玉这里黛玉自己看着办。
“这点事情我还是能瞒过的。”黛玉点头,“更烈的酒就别想了。稍等片刻。”
“好。”沐雅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主动表示“需要我移步吗?”
“偏劳公主了。”黛玉自然不会拒绝,“还请移步听风楼。”
入口是很甘冽清淡的滋味,酒香幽远,沐雅以壶直接饮,黛玉则是拿着一个白瓷的酒杯慢慢品味。完全两种风格,尽管有时沐雅嫌弃黛玉的过于文绉绉,却不得不承认很好看。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雅致,氤氲成水墨的清雅。“黛玉可有表字”沐雅似乎不经意般开口。黛玉沉默许久,久到沐雅以为不可能听见她的答案。
“表字洛渊。”喝了酒之后,黛玉的声音不复清澈,带着醉意的熏然,可是眼神却是清醒的。
“我以为林海不会这么早便给你取表字。”沐雅略惊讶。
“我没有说是是父亲取得。”黛玉将酒杯中的酒饮尽,不紧不慢开口。
“那是谁取的?我还说我给你取一个呢?我自己的做不了主,还是可以做主你的。”沐雅有些醉了。“我自己。”黛玉又将酒满上,总不能说是前世父母取的吧。前生已经过去,徒留一个名字作记号罢了。
沐雅差点被呛住,半天舒了一口气,“还真是你能干得出来的。”然后问道,“可有什么意思?”
“洛水之边,其心塞渊。”黛玉缓缓道,“随意诹了两字,没什么联系。”
“其心塞渊,你还笃厚诚实?”沐雅嗤笑,“最会骗人的就是你了,你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公主,你醉了。”黛玉叹气。
“我没醉,林黛玉,我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挫骨扬灰,这样就便干净了。”沐雅的脸色绯红,眼神有些放空,“我什么秘密都在你眼底,可你却从未透过底给我。你敢说你真的只是想帮我继位吗?”
“我不敢。”黛玉垂眸,“连我自己都不确信。”后面的声音近乎呢喃,只有自己能够听清。她看着沐雅,神色复杂。
沐雅现在却看不清了,这么久来心底深处的不信任感从未减少,反而愈发深沉。对方始终游离的态度,不可捕的未来,桩桩件件压在心里,不吐不快。看似不拘小节、落拓大方的沐雅,实则心思缜密、粗中有细。要完全瞒过这样一个人是几乎不可能的。黛玉隐藏得很好,可是她骨子里那种游离整个世界是瞒不住的。或许她是真的有一些这个想法,可是曾经早已达成目标的她对于助沐雅夺位之事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看似认真,全力投入这个计划,可是却是漫不经心的,她不在意最后的结果。输了也不过一死,反正她已经死过。赢了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她又不是没有站得更高。看似谦卑地站在一方,实则漠然地看着一切。没有失控,没有狂喜,一直平静得不可思议。傲慢得令人讨厌,从不错付真心。虽然最近只是她似乎有些改变。可是沐雅不敢相信,不敢去期待什么。趁着醉酒,趁着那幅画的激励,她还是说出口了。隐藏着心底的某些情绪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