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凝重的小脸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走回火炉前坐下。“贝克老了,爱洛。”男人低声说道,手中又响起敲击声,清脆悦耳。“什么人能在贝克面前不动声色地拿走你的箭。”
“呃……”爱洛愣了愣,窘迫地用脚蹭了蹭地板,“难道是精灵?”
“……没有下一次。”格雷格用力的锤了一下斧头的尖端,发出激昂刺耳的碰撞声,火星绽开,砸在地上。“我也老了。”
爱洛突兀地鼻子一酸,闷闷地应了一声,沮丧地走出铺子。
梳了梳贝克的鬃毛,爱洛神色忧伤。她没有父母,格雷格就像父亲一样,沉稳,可靠。她从未想过,这座山什么时候会坍圮,甚至会消逝……
推开木门,头顶的风铃清悦地叮铃响起。
“爱洛!”柜台后的女人欣喜地叫住她,“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回来!”
“我去了趟格雷格那儿,”爱洛笑着对举杯向她示意的人们打招呼。“不我小心弄丢了一支箭,总得告诉他。”女人推给她一杯柠檬水,冰块碰撞时叮当作响。“亲爱的你又让他担心了……”
“噢……对……”爱洛倚着吧台耸了耸肩,没有像以往一样嬉笑地挑挑眉,而是沮丧地灌了一大口冰水,苦着一张脸说道:“嘿,琳达,格雷格说……唔……他说他老了,贝克也老了……”琥珀色的瞳仁像冬蜜一样凝聚着哀伤,还有丝丝不知所措。
“爱洛……”
“我……我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他不在了……噢——天哪这个想法太糟了!!”爱洛忍无可忍的抱住脑袋,将额头抵在桌面上。“不,不不,我无法想象……格雷格……哎!傻爸爸……”
“爱洛!”琳达用力地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亲爱的,告诉我,你能阻止这一切吗?你能抓住时间吗?你能替他与死神搏斗与衰老抗衡吗?你能吗?……看着我的眼睛!不要避开,爱洛!”琳达生气地掐住她的脸颊。“你能吗?告诉我。”
“不能……”爱洛被捏疼了,挣扎起来,“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阻止!!可是我也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慢慢地走向……”
……死亡。爱洛眼睛红了起来,她垂下眼,浅色的睫羽犹如迷失的蝴蝶颤动着。
酒馆依然喧嚣着,大家善意地忽视了这场尴尬的“内部纠纷”。
“那就坦然接受这一切。”琳达温柔地拭去她腮上的泪珠。“不要让他感受到你的无措和哀伤……你已经长大了,爱洛,你成年了,不要像小孩子一样撒泼,这是很不负责任的,你必须学会尝试,尝试承受失去他。”
“我已经失去过了,那种难过的空虚和绝望,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爱洛蹙眉,刚要哭出来,却可笑地顿住。脑仁儿一疼。
……已经?我曾失去了什么?
琳达没注意到这个语言漏洞,依然温柔耐心地开导她。她松开手,重新缓慢地擦拭酒杯。“格雷格让你知道了他有多在乎你,你也要让他知道你有多爱他。即使有一天他不见了,你也能照顾好自己,活得好好儿的。你该学会让他安心,爱洛,格雷格看起来依然孔武有力,可是他真的已经很老了……”
爱洛抬眼看她。
“首先,你要懂得保护好自己的小命。”琳达眨眨眼。
“噢……”爱洛觉得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胸口凝聚,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强大。她缓缓地绽放出一抹明媚的笑靥。“好吧,好吧……”她支起身子,托着腮注视着琳达蔚蓝色的眼睛,“我会试看看的……别小看我,亲爱的……小看我是很愚蠢的……我会证明给格雷格看的!”
爱洛反身朝大厅走去,与男人们爽朗地碰杯,被小-黄-段-子攻击便用力的踹翻那个人的椅子,与大伙儿一起哄堂大笑,一边挑衅地冲琳达挑挑眉。她的脸庞闪烁着自信而欢乐的光芒。
是什么让她突然之间充满了力量?琳达宠溺地笑着,摇摇头垂首端详着手中的酒杯。是爱吗?
疯够了的爱洛朝楼上走去,冲琳达大喊一声:“我去屋顶啦——”
琳达翻了个白眼。天哪……又来了……我又要清理那些鸟-屎了……
***
午后突兀的大风卷起草屑从窗玻璃上用力地擦过,爱洛推开阁楼的天窗,热浪铺天盖地涌了进来,她毫不在意地单腿跨上窗台,用力一撑,同时双手勾住房檐翻身利落地荡上屋顶。
嗯,其熟练程度完全暴露了这位惯犯。
***
“如果有一天我将面临同时失去所爱之人和尊严,那么我会选择——反抗,或者死亡。”
“我永远不会屈服于命运。”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绝对存在,诞生已然是一个事实,死亡也将是必然事件,我们享有的仅仅是过程,然而也只有过程的掌握权是完全属于我们的。”
“爱洛,记住我,那将是唯一的永恒。”
“……生命。”
“别害怕,你从未失去我,记住这点就够了。”
***
爱洛踩着猎猎热风走向顶端,俯瞰小镇全貌——建造这座酒馆时她特意增加了高度,在斯特凡小镇最普及的是单层平房,然后是双层阁楼,像这样的三层酒馆却仅此一户。她爱极了俯视一切的畅快感,心脏仿佛也要飞跃。
这是这周爱洛第一次重新踏上屋顶。她摸索着脖颈,拉出一条草绳,末端是一个黑色的指环,泛着金属的光泽,却并不沉重。不知材质,手感却很好,泛着微妙的凉意。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过什么梦,但是脑海里总会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那个女人,能让她感到心安,这是和格雷格那个傻爸爸所带给她的沉稳完全不一样的,安稳,就算在梦中也仿佛潮水一般将她稳稳托起。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样子,可是她在找她,她整整一周都在找她。
那个女人总是在梦里说,不要着急,爱洛。
看不见她的样子,仿佛她只是自己的一个幻想,可是爱洛觉得很真实,她一定存在。
爱洛环视四周,突然眉心一蹙。远方是连绵的深青色群山,可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她把眼睛瞪出金花儿来她也没想起少了什么,只好压下心中的违和感作罢。也许是今天太清朗了,少了云朵吧!
她不知道,那是少了一座阻隔视线的宏伟建筑——王城。
消逝了一个国家,在废墟上重生的仅是一座小镇。从此斯特凡的后缀将不再是“帝国”二字,而是“小镇”。褪去了浮夸与虚荣,剩下的是朴质与安宁。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却不是整个民族的消亡。
仿佛浴血重生,这并不荒谬。有人复活了这个小镇,留下了这个小镇。
存在并抗争着,便是人类的高贵之处。
这是亚瑟唯一正确的决定。
爱洛嘹亮地吹响了一声口哨,森林某处腾飞起一群白鸟。
绶带鸟扑啦啦地聚集过来,身后纤长雪白的尾羽优雅地飘荡着。它们落在屋顶四周鸣叫着。
绶带鸟的整个头、颈以及颏、喉概为亮蓝黑色,但由背部至尾部等上体却为白色,各羽具细窄的黑色羽干纹,亮蓝色的冠羽在太阳下金属般闪闪发亮。
爱洛肩头停了一只,她笑起来。
“小家伙,这次给我带回了什么?”
手指摘下绶带鸟口中叼着的树叶。
那是一片冰蓝色的枫叶,透明的脉络衬着肤色。
***
“天哪!”爱洛满目惊艳地抚摸着这片枫叶。“太美了……”
只是,当她将枫叶置于掌心时,一小行字出现在眼前。
“没有爱,便没有死亡。”
字迹是透明的,几乎与冰蓝混为一体。
爱洛心头一颤,猛地转头看向摩尔森林,瞳仁骤缩。
绶带鸟灵活地躲闪着树枝在前方快速飞行。爱洛紧跟着视线尽头那条优雅飘荡的雪白色绶带,偶尔被森林溪流边缘俯首饮水的麋鹿群吸引了视线转移了注意,然后不等她赞叹首领珊瑚般美丽的鹿角,笑着回头便会被枝条狠狠抽一巴掌。细微的疼痛,不会留下痕迹。
“嘿,伙计!你是故意的吧?!”爱洛俯身拽了拽贝克的鬃毛。贝克没有理她。爱洛只好重新盯着小白鸟儿。“好吧,好吧,我不分心……”
绶带鸟忽然消失在视野里。爱洛心头一凛,警惕地让贝克放慢了速度。
一道黑影从身后缓缓罩住爱洛。光线一暗,爱洛猛地抬头!
那抹逆光的修长身影遮蔽了烈日,占据了爱洛的视野,带动树叶卷起又飘零,仿佛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刺痛了神经。
女人优雅地垂眼,对上爱洛的眸。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仿佛重物狠狠撞击古钟,悠长浑厚的低鸣裹挟着绵长悦耳的颤音,贯穿整整一个世纪,从遥远的天际缓缓激荡开来,震得爱洛心脏重重一坠,胸腔隐隐发麻。
是她吗?鼓声响起。
是她吗?那鼓点的节奏越来越快。
爱洛徒劳地张口想叫住她,声音却被梗在喉咙里。
叫什么?她的名字?
女人消失在层层树冠之上。
爱洛收回目光,敛起眼中的痴迷,深吸一口气,同时用力地捶了捶心脏,然后缓缓吐出。仿佛这样她才能顺利呼吸。
“我找到她了。”爱洛低喃,脸上的笑容愈发难以抑制。“我找到她了。”
黑色的塔尖映入眼帘。它静默地屹立着,古铜色的栅栏锈迹斑斑,巨大的花园里树木猗郁繁盛。园里布满了大大小小荷叶状的水塘,里面种植着美丽的水生植物,人鱼坐在祖母绿的叶面边缘,尾部优雅地击打着水面,半透明的叶片下是清晰荡开的细小涟漪。
空灵的歌声将爱洛包裹,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神经。她快步走过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层层深色丛灌,路边落下的绯色花瓣被气流带动,急促地打了个旋儿又轻轻飘落,古树簇拥下的城堡终于完全展现在眼前。
爱洛站在那扇雕工精致、古朴厚重的高门之下,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坚决用力地推开。
阳光将深色瓷砖内暗红色的水纹舔舐得闪闪发亮,鲜红色的纹理涟漪般层层荡开,直至阳光爬上脚尖,揪住了那墨色长裙的一角。爱洛瞳孔骤缩,用力将那单扇门完全推开!
光线勾勒出女人修长的身形,还有那在阳光下变得柔和的下颔。
一双蓝眸在余下的黑暗中熠熠生辉。
“是你吗?”爱洛低喃,近乎贪婪地勾勒着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盛满了晨曦,仿佛看见了初生的冬日,温柔……
那苍白的面庞衬着的猩红的唇勾起。“是我。”
爱洛瞬间凶狠地扑了上去,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要钻入她的身体。
“名字……”爱洛大喊起来,愤怒地捧着女人的脸,恶狠狠地盯着女人的眼睛。“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玛琳菲森。”女人低笑,蓝眸涌动着深意的愉悦,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