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说着说着,磕着磕着,自己的眼圈却赤红如血,眼泪如雨而下。这些话语,又何尝不是在生生狠狠剐着她自己的伤疤。可不论自己再伤心难过,哭得再词不成句语不成调,她依旧这般倔强地叩首,大声地,一句一句地喊出声来。这不仅仅是喊给雪狼王听的,也是喊给她自己听的。
屋外院落中,红狐与雪狼妹妹已经泣不成声,距离如此之近,区区一道门又如何能瞒得过她们。玄司一声声一句句,每一个响头,都好似铁锤般砸在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司已经满面鲜血,地面被她磕裂开来,一道一道的裂缝中还残留着她的血迹。雪狼王虽然还躺着,拳头却不知何时已然攥紧,终于,她发出了自归来后的第一声,那声音沙哑至极,又空洞至极。可却偏偏透着一股让人心酸的执着:
“她没死…”
“师尊……”玄司再也磕不下去了,双手支撑着地面,泪水混合着血水,滚滚滴落。
“她怎会死,她是这时间最美好的景致,她是冬日里冰雪的象征,只要这世界还有冬季,只要这世上还有冰雪,她就不会死。”
雪狼王挣扎着坐起身来,玄司忙想上前扶她,可眼前却眩晕了一下,到底没能站起身来。
“阿司,我懂你的想法,我怎不知你们都愿我好,我当然也知她想我好。你可知,我躺在床上这么长时间来,是在做什么吗?”
玄司抬头,抹去低落入眼的血水,静静不发一言。雪狼王如今能起身,说话,就是莫大的安慰。她已经成功了,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曾经发问,为何这世上有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若是只有冬季,该多好。她说得没错,这世上就该只有冬季。我…我要抹去这世上另外三季,要把这世界变作一片雪国。这样…这样不论我走到哪里,她将都在我的身边,我就能带着她看遍天下山川景致。她嫁给我这么许多年,一直被锁在雪神宫里,从没踏出半步。她那么一个爱玩的性子,如此可真是委屈她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用。现在好了,我可以…我可以带着她…”
“师尊!…师尊…”玄司痛彻心扉。
“可是,可是阿司!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没了那冰雪之力?从前只要我愿意,将这世界变作雪国轻而易举。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我做不到了?为什么我体内的冰雪之力离我而去了,留下的只有这该死的金光!金光!!金光!!!”她周身泛起赤金热浪,从床上翻下身来,打翻了一旁的椅子,吓醒了冰儿。冰儿哇哇大哭起来。
“师尊!!师尊…”玄司急忙爬过去,抱住雪狼王。外面红狐和雪狼妹妹听到动静,也急忙推门进来。
“我躺在床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自己的力量,我试图去找我的冰雪之力。这力量来源于她,是我最珍爱的力量。可是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她缓缓平静下来,方才的赤金热浪消失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挖空了一般,惶惶然躺下泪来。
“阿司,你说,她没死,对不对?”
“对,师母没死,所以师尊您也要好好活。”玄司抱着她,泣道。
“她没死,我要去找她。这里没有她,我们…我们回天山,她一定在那里,她在等我。”
“好,好,师尊,我们回天山。”
☆、第一百六十八章 (番外二十六)
回天山的行程被耽搁了,因为红狐在长洲府的姐妹传来了飞书,说长洲府(姑苏)九月里飘起大雪,大半的城池都被冰封了,老百姓冷得不行。长洲知府派了人去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长洲城外东山半山腰附近卷着狂风暴雪,根本没办法靠近。
那位狐妖姑娘心中觉得这件事蹊跷,怕是和妖族有关,想着姐姐吩咐过,只要人世间出现妖族出没的痕迹,就一定要向她报备,这才急急忙忙写了飞书,让狐族的飞鹰传到了遥远的相州府。
雪狼王的意识似乎还不大清醒,自从那晚情绪爆发以后,她就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不再躺在床上僵硬不动,却也并非是举止正常的人。每日里只是默然静坐,偶尔会抱抱孩子,喊她喝药、吃饭,她倒是也能听话。这副模样,看着让人说不出来的心酸。现如今她身子虚弱,多少也需要进食来补充体力,药物来调理身子,这在千年前是不能想象的。
不论怎么样,红狐思忖这一路上还是把雪狼王带着比较好。反正她现在意识不清,也不会去管路程是往哪里走的,她只需知道在回天山的路上就好,这样她也不会再闹,让人安心许多。
那出现在长洲的冰雪风暴总让她觉得不对劲,应当和雪狼王回归这件事有关,带她去,或许是正确的选择。
冰儿的身子很虚弱,但可能是这孩子天赋异禀,正在缓慢地自行恢复。狐族里的大夫不敢随便医治冰儿,有些摸不准,便只是让她自行恢复,并不插手。孩子每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睡觉,她很乖,很少会哭闹。且这小家伙很是挑剔,牛奶、羊奶,乃至于人奶都拿来喂她,她一概不喝,全部吐了出来。最后没办法,红狐愣是让手下去山林间找到了正在哺乳的母狼,取了狼奶,这小家伙才皱着小眉头喝下去。
后来,雪月发现这小家伙居然很爱喝米酒,喝了也不醉,反倒睡得更香,身子恢复得更快了。于是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用米酒来喂孩子。
九月中旬上路,红狐特意让族人带着雪狼王、玄司和孩子在山林间御风而行,避开人迹。于是两日后,便从相州府赶到了长洲府。一入长洲府地界,就明显感到了温度下降。大妖不畏寒冷,但为了隐蔽踪迹不惹人注目,一行人还是都裹上了厚实的冬衣。她们没有耽误,一入长洲府,就立刻联系上红狐在本地的姐妹,由她带领一行人前往事发地。
雪狼王在进入长洲府后,那默然无神的状态就变了许多。她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的世界,墨绿眸子里翻着欣然的光。
“阿司…阿司…”
她的声音轻轻地在后方响起,走在前方的玄司听见了,急急忙忙退回到她身边,说道:
“师尊,我在。”
“我们…我们要到天山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隐忍的兴奋。
“……师尊,我们现在在长洲府境内,还没到天山。”
“…哦,嗯。”雪狼王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不少,但是眼前飘过的雪花没有让再次她消沉下去,她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看着那晶莹的六角形雪片在自己掌心融化为水。她浑身忽然颤抖起来,捏紧了拳头。
放开拳头,她再次去接那些雪花,可她那热烘烘的体温却让雪花无法停留。她气怒,褪去身上的裘袍,甩在地上,迈步快速向着暴雪之中跑去。
“阿姐!”雪狼妹妹急了,连忙迈步去追她。
玄司急忙捡了裘袍,跟着跑了出去。红狐叹了口气,化作红芒追了上去。但是她却没有去拦雪狼王,只是拦住了玄司和雪月,让她们不要再追了。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罢。”
她奔跑在风雪之中,解开外袍的腰带,抛开;解开腰间盘扣,拉开外袍,褪下,抛开;解开保暖用的中衣,褪下,抛开;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层惨白的亵衣,挂在她清瘦纤长的身旁上。身后衣衫飞舞在漫天的风雪中,每一件都如雪般颜色,隐没在一片茫茫之中,好似抛却下的重负,独留在孤寒的天地间。寒冷细细密密将她包裹,她似乎能感受到冰风拂过身躯时带来的刺骨凉意。
脚下雪地松软,她褪了靴袜,赤足走在上面,踉踉跄跄。漫天的银白,她温暖的身子在这样的世界里显得那么突兀。每一脚踩在雪上,湿寒之意钻进脚底,却被她身子自动隔绝在外。所有的风雪冰寒,都不能让她品味到那最深入骨髓的冷意。她怀念了许久许久的寒冷,渴望了许久许久的寒冷,为什么到如今,一点也不施舍给她?
从前她是一只雪狼,生活在雪原之中,那时她皮毛丰厚,不惧寒冷,可并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寒冷。她本源力量中,就有冰雪之力,她在万年寒冰中诞生,那力量的感觉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乃至于影响了她原本的空间本源力,硬生生在她的力量中加了冰雪的凛冽味道。
谣儿,那是你吗?那个时候的你,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把你的气息刻在我的骨子里了吗?可我现在丢了你,该怎么办?我感觉不到寒冷了,是不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怔怔地站在漫天白雪之中,失魂落魄地仰头望着天际。雪花落下,落在她银白的发上,温暖的面上,瞬间融化,将它们打湿。她一身的洁白,几乎就这样融入了这片世界。面上的雪花化了,化作水滴滑落,面庞湿润。
谣儿,是你在哭吗?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阿狼就在这里啊,你怎么就看不到我呢?
“啪”,她跪在了雪地之中,双臂搂过大堆的雪花,就这样拥进怀里。时间似乎在此凝固,她拥着雪花,跪伏在地上,化作了石像。
后方,雪狼妹妹和玄司手里拿着她抛下的衣袍,看着远处她脆弱跪坐雪地的景象,心中的难受难以言表,只能默然流泪。红狐咬着殷红的嘴唇,闭上眼,不愿再去看。曾经的万妖之主雪狼王,变得如今这番模样,她实在心中酸涩不堪。
怀中雪化了,衣衫湿透,浸透着她单薄的身子。不知多久,一双玉足出现在了她眼前。她猛然怔住,缓缓抬头去看,随即欣喜若狂。
“谣儿!谣儿!!”她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她身前,依旧一身白衣,舒展着眉眼,她笑得开心。冰蓝的发飞舞在雪花中,愉悦地打着旋。
雪狼王向她奔去,可那人却调皮地迈开双足,引着她向风雪的更深处跑去。雪狼王追着她,只觉得整个身心都在颤抖,她的谣儿回来了,回来了,她真的没有抛下自己走。
雪兰王从雪地上起身,再次开始奔跑,口中还大喊“谣儿”,分明是产生了幻觉。这回红狐没有再拦着,三人急忙要去追,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冰雪力量卷带,一下子甩出去好远。只这一下,便失了雪狼王的身影。
那一抹冰蓝跑得好快,雪狼王只靠着自己双腿奔跑,几乎要追不上。如今她身子虚弱,实力十不存一,竟然连妖元力都运不起来,只能这般如弱小的人类般靠双腿奔跑。寒风灌进嗓中,她努力喘息,一刻也不愿松懈。耳边风呼呼向后刮去,将她银色长发吹得乱舞。
就这般跑着跑着,眼前忽的出现一片深蓝。那是一片悠然渺远的湖,静谧美好。在这冰天雪地的低温中,这片湖竟然没有结冰,湖水深蓝,倒映着四周的雪松。
那一抹冰蓝身影就站在湖畔,背着双手,微微后仰着身子,伸出玉足,调皮地用脚尖点着湖面。雪狼王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后,眸光一刻也不能从她身上挪开。
她试了两下,便迈着冰晶玉足向着湖面中走去。她身子就像是没有重量一般,玉足走在水面上,只能带起淡淡的涟漪。她走到湖中央站定,俏生生转过身来,望着远处的雪狼王,伸出手来,仿佛是在召她过去。
雪狼王迷离着目光,迈着步伐,追随着她,向湖中心走去。一步两步,脚尖终于触到了那湖水。冰凉刺骨的感觉终于将她彻底包裹,那熟悉的感觉,再不能被她体内的力量驱走。她欣喜若狂,大步向着湖中走去。她不能如她般走在湖面上,湖水漫过她脚背,小腿,膝盖,大腿,腰际,胸腹,一直到她如此颀长的身高都无法触到湖底,依旧无法抓住那抹冰蓝身影。她终于被湖水没顶,雪白的发在湖面上海藻般浮沉,很快没了影踪。
而那湖面上的冰蓝人影,风雪一吹,就这般消散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