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走了两三日,柳娘心中实在是好奇,自己拿着荷包绣了两针,忍不住开口问招娣这是怎么回事,却被招娣玩笑般的打趣道:“我们家姑娘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娘子这般顶顶有名的故事也不知道?”
柳娘的爹爹乃是个屡试不第的酸秀才,本事并不十分大,对女儿的管教倒是十分严厉,最恨女子多嘴,平日里柳娘就跟阿娘窝在家里做女红,对这些传奇故事到真是一无所知。
她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娇嗔道:“好招娣,你别卖关子了!”
招娣便正色道:“咱们家娘子原是个顶顶了不起的女儿家!定国将军王家姑娘知道不?一门忠烈!前些年鞑子来了好些人打咱们,打了好些日子,听说国库都花光了,娘子的祖父、爹爹、大伯、长兄、堂兄五口人全部战死沙场,别提多惨了,整个王家只留下了娘子亲弟弟一根独苗苗,还是因着从小身子不好,从未学过武的。”
柳娘听着这话,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家爹爹某年似乎提过王家将军一句,说他是忠君报国的典范,想起娘子那风清云道的模样,柳娘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怜惜的感觉,不由得喃喃道:“没想到娘子其实这么、这么不好过,我原以为自己命很苦了呢。”
招娣摇了摇头,跟着叹道:“可不是,就是王家这一根独苗苗,还常常三病五灾的,圣人是娘子的亲姑姑,连着官家也是从小看着舅老爷长大的,娘子阿娘去得早,这下爹爹也没有了,剩下娘子一个亲人,官家便下了旨,说是娘子要经常回娘家照顾着呢!”
柳娘听着出了神,她虽然是长安城长大的小娘子,但平日里见过最最有身份的人也就是她那秀才爹爹了,这些官家圣人的,她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招娣坐在小马扎上往火盆里埋栗子,边埋边说:“舅老爷三不五时的就要生场病,这回怕是大郎回来说了什么,娘子担心了,这才回去的。”
把一盘子栗子埋进了火盆了,招娣起身拍了拍灰,见柳娘手中的荷包已经差不多绣好了,转念想了想,对柳娘道:“姑娘,每回娘子回娘家都是留下杏仁儿阿姐看家的,我听阿田说她对你挺照顾的,要不咱们去拜访她道个谢?”
柳娘一想也是,她自己不晓得这些关系的,招娣一来样样都帮她想到了,不由得道:“招娣你真聪明,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招娣哭笑不得道:“好姑娘,做婢女的哪个不是想要姑娘好的,何况招娣自个儿费了老大劲儿才钻到后院来,自然盼着姑娘你好好与娘子相处!在这后院扎下根来。”
柳娘颇为不好意思,又问:“那我可要带些什么上门?”
招娣拿过她手中的荷包,又找了几条柳娘先前做的手帕,拿了块好布包一包道:“娘子贴身大婢女什么没见过的?咱们就是讲个礼罢了,我瞧着姑娘的手巧,手帕做的有趣,荷包也怪好看的,就拿这个过去吧。”
她风风火火的收拾好了自己,又快手快脚的给柳娘好生打扮了一番,给她换上了见客的衣裳,主仆两人对着看看都觉得不错,便带好斗篷出了门。
外头风挺大的,一路上都没有碰见人,招娣凑近柳娘,小声道:“这些婢女必是悄悄找了避风的地偷懒吃茶去了。”
柳娘自己冬天也喜欢悄悄偷懒猫着,心里觉得挺乐的,便不答招娣的话,两人裹紧了斗篷,由招娣领着往正院的侧门绕过去了。
招娣熟门熟路的敲了敲门,喊了她相熟的婢女的名字,那婢女前来开了门,两人寒暄了几句,招娣便带着柳娘去了杏仁儿住的后罩房。
柳娘她们去的时候杏仁儿正好在院里巡视了一圈回房了,见她们来也是挺开心的,她到还记得招娣,和气的跟她打了招呼,便回头问柳娘:“李姑娘可缺些什么吗?”
她本是娘子身边的贴身大婢女,听招娣说在正院里除了娘子跟老嬷嬷,杏仁儿的话最管用,柳娘先头还不觉得,后来被招娣说的多了,想着自己是老嬷嬷接进府、杏仁儿送到小香院的,便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又见杏仁儿还是这样和气,不好意思的答道:“阿姐好生客气,柳娘不过是来跟阿姐道声谢罢了!”
她转身拿过招娣手中的包袱,打开来一样一样的把手帕、荷包给杏仁儿看了,絮絮叨叨的说了这是绣了个什么,荷包是怎么拼的,说罢扬起小脸,期待的问杏仁儿:“这些给阿姐使,阿姐你瞧着可喜欢?”
杏仁儿见柳娘眼睛亮晶晶湿漉漉的,又瞪大了瞅着自己,看着特别有趣,直乐得合不拢嘴,大笑道:“姑娘给的哪有不好的?”
柳娘也跟着在旁讪讪地笑了一会儿,杏仁儿笑够了,交代一旁的小婢女拿了娘子赐的新茶给柳娘泡上,对柳娘道:“李姑娘真是有心了,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客人的,前儿舅爷给娘子送了好些新茶,娘子给了我些,姑娘尝尝鲜罢!”
又拿出自己做的女红来给柳娘看,笑道:“不瞒你说,将军府上的婢女,颇有不擅女红的,我就总是绣不好这鞋面,劳姑娘给我看看!”
招娣一旁跟着小婢女泡茶去了,只留着柳娘跟杏仁儿一道聊女红,先头她还有些紧张,索性杏仁儿会说话,不一会儿就逗得柳娘一脸笑容,话也多了起来。
两人一齐做了一会儿鞋面子,柳娘不过把活儿做的精细了些,就得了杏仁儿一阵好夸,教她又有些得意,又要谦逊,脸上表情好看极了,杏仁儿瞧着更是开心。
女人的交情不过是在谈话间便有了,杏仁儿脾气好,让柳娘感觉挺亲近,聊着聊着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张口问:“娘子这般人才,为何会嫁给郎君呢?”
杏仁儿听了这话显然愣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一旁装死的招娣,笑笑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长安城谁家贵女都是自个看上眼了才嫁的,我们家郎君自然也是娘子自己瞧上了,点头出嫁的。”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一眼招娣,低头吃茶不语,一时屋里静极了。
柳娘话一出口就后悔极了,心中懊恼不已,只恨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暗骂自己是个猪脑子,又撑起来跟杏仁儿说了几句话,转了话题,就赶紧起身告辞了。
这回去走的比来时更快,主仆两人都觉得尴尬极了,因为在正院逗留了许久,出了院门天都快黑了,招娣便打算带着柳娘抄近路从花园里绕回去。
两人走了几步,招娣忍不住撅着嘴开口道:“姑娘真是嘴上把不住门。”
柳娘垂头丧气:“对不住,我连累你了。”
招娣憋了一会儿气,走了两步,偷偷瞄了一眼柳娘,见她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心中很是熨帖,不由得伸手捏捏柳娘的手,朝她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姑娘下回小心便是了!”
柳娘见她不生气了,也开开心心道:“嗯!以后我会注意的!”
她伸出手拉住招娣的手,两人嘻嘻哈哈的朝花园走去,刚进了花园还没有走几步,只见前头突然走过来一个男人并几个女子,把柳娘吓了一跳,招娣反应更是剧烈,伸手便把柳娘拉到身后,扯着她退到路边站着。
柳娘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快极了,只觉得自己手心全是汗,她低着头直直看着地面。
招娣把自己挡在她身前,朝着已经到了面前的那些人福身道:“婢女见过郎君,郎君安好。”
柳娘机械的跟招娣做了一样的动作,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了,只盼着这群人别停下来,别看见自己,快些过去,快些过去。
祈祷是没用的,挡在自己身前的招娣被人大力推开,一个颇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大惊失色,几欲转身逃走,肩膀却被人抓住,一只指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用力的抬起了她的下巴。
郎君真是好容貌,柳娘大脑一片空白,人格仿佛置身事外般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他有一双桃花眼,鼻子又直又挺,薄薄的嘴唇嘴角向上,整个人看上去真是温润如玉的好儿郎——如果忽略掉他像蛇一般阴谲的眼神。
赵世卿钩钩嘴角,挑眉道:“你是我新纳的那个小娘子吗?”
他放开柳娘的下巴,饶有兴趣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抚摸柳娘的脸颊,看着表情惊恐浑身发抖的她,似乎觉得颇为有趣的轻笑起来。
招娣被推到在地,只觉得自己吓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浑身发抖,连抬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赵世卿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子见这小婢女不敢出声,赵世卿又突然对这个姑娘上了心,心下也着急起来,两人对视一眼,恭敬的对他道:“郎君,天快黑了,双娘子可是还在等你呢,你看?”
赵世卿闻言哦了一声,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大氅,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对柳娘灿然笑道:“那便先走了。”
☆、第7章 平君的另一面
听了赵世卿那若有所指的话,柳娘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动,看着赵世卿走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确定赵世卿带着婢女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瘫在地上,她觉得脚软的不行,连眼睛都有些花了,赶紧嚷道:“招娣快来扶我!”
似乎过了许久,才听见招娣呜呜咽咽的声音:“姑娘,我、我起不来了。”
柳娘只得用力打了打自己的脸,奋力爬起来,低头一看,招娣整个人都软倒在地上,一脸眼泪鼻涕,看上去面色苍白,似乎比自己还要糟糕。
这可把柳娘吓了一大跳,她连拉带拽的把招娣从地上弄了起来,二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小香院。
两人都是一身的泥巴,又不敢惊动别的姑娘们,好容易换好了衣服,柳娘强撑着给两个人都倒了杯凉茶,喝下去总算精神了许多,瞧着招娣的血色也回来了,这才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瞧着比我还要害怕?”
不问还好,一问招娣的眼泪又上来了,柳娘当真吃惊了,这婢女虽然年纪小,但实在挺让人觉得放心的,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瞧着招娣哭得可怜,想着她才不过十二三岁,柳娘有些心疼她,赶紧安抚的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似得道:“好招娣,最是能干了,别哭了,有什么事可别害怕,姑娘帮你一起出主意。”
招娣边抽抽噎噎的摸眼泪,边说道:“我确实有事瞒着姑娘,原先我在外院干活的时候,也是在姑娘们的院子里干活的,当时年纪小,也老是想着出人头地的,那边的姑娘虽然说过得不好,但得了宠的总是不同的,便想了法子在一个得宠的姑娘身边打杂。”
她说着,脸上带着十分惊恐的表情:“开始还好好的,郎君那一阵子可喜欢她了,常常过来找她,可有一回那姑娘的贴身婢女身体不舒服,让我替了她守夜,我自然是高兴的。”
柳娘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的摸她的背脊帮她顺气,招娣紧紧捏着圈椅的扶手继续道:“半夜里郎君突然来了,那姑娘仗着得宠撒了一回娇,不知怎么的就得罪了郎君,郎君当时就发了狂,顺手拿着什么东西就狠狠的打了那个姑娘,我跪在一边劝,郎君把我踢开了继续打她,先头她还有声音,后头就不喊了。”
她边说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哑着嗓子道:“郎君走了后我去看,那姑娘的脸都不成样子了,那回我生了场大病,病好了也不敢在外院干活了,一门心思想到后院。”她抱住柳娘,哇哇大哭,“姑娘,我真的不想去外院了。”
柳娘也被吓得不轻,一叠声道:“我不去!我还不要命了吗!不去的!”
招娣好歹安了心,抹了一把眼泪道:“可是这回让他瞧见了姑娘,他最是贪新鲜了,也不知怎生是好,听小厮们讲,郎君那人记性可好了。”
柳娘喃喃自语道:“郎君外院那么多美人,也许没过多久就想不起我来了!”
两人沉默一会,柳娘想想又觉得胆寒,颤声道:“你说的那、那姑娘可是一条人命啊,他、他这是不怕人命案子?”
招娣瘪瘪嘴,低声道:“外院的姑娘要不就是郎君的好友送的,要不是外头买的那种,牙婆自小□□,备着给高门大户做妾的,就是死上一个两个,不告不举,又有谁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