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by 猫锦【完结】(12)

2019-03-30  作者|标签:


  柳传羽赶紧从城墙上跑下来,营寨中四处也找不见白鸾的身影,就在此时,忽然间阴云蔽日,君和关中狂风大作,天空中降下无数青羽箭矢,金钟鸣响,营寨里响彻大片的呼喊声:“南蛮袭营了!!”
  变故突生。
  柳传羽跳回墙头,在高处一看,果然看到上百个穿着青衣的异族人兵分几路杀入营中。
  他们从何而来?
  柳传羽心中惊诧,君和关两面都是崇山峻岭,这些人难不成从天而降?
  这些南蛮打扮的异族人单兵木弓,身手异常敏捷,奔走敌营中如出街入巷,营中守关的不是精兵强勇,这些异族人像是砍瓜切菜一样,将营寨里杀得血流成河。
  柳传羽看得心中焦急,刚要跳下去助阵,忽然手被人一拉,“别去!”
  柳传羽大喜,扭头一看,果然是白鸾在他身后,白鸾止住他道:“营中另有精锐埋伏,你不必管。丹增在哪?你与他不在一起吗?”
  柳传羽一愣,“啊”了一声,“我昨晚跟他说不合,便气跑了。”想到这时关中混乱,不由得十分担心丹增的安全,转身往孤零零的小楼那边走去,“我去找他。”
  白鸾拦住他:“我已经去寻过他了,他并不在,逻珊碧虏已经带他走了。”说话时神色焦虑,眼里隐隐透着一股不安。
  柳传羽见了,正待开口询问详细,忽然听见碧虏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主人!”
  碧虏带着一身伤扑在白鸾面前:“主人,快去救小主人!”
  白鸾脸色一白,心里不详的预感坐实。
  碧虏道:“是密宗的人,逻珊带着小主人往谷中跑去了!”
  碧虏话还未说完,白鸾便身形一展往城墙上飞去,柳传羽见状也急忙追上,然他的轻功仍旧差过白鸾一个层次,白鸾越过城墙向谷中翩然飞去,不消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将柳传羽甩下。
  待到柳传羽也追到谷中山涧交汇处,远远便听见各色丝竹器乐声响,音色华美高妙,令人听之忘俗。器乐声中,又闻一片悠悠梵铃声此起彼伏,仿若天籁佛音。
  柳传羽对这声音有七分的耳熟,仔细一想,顿然色变:“天魔轮舞!”
  当年重王山上,密宗一十八位长老便是结成这天魔轮舞之阵围攻亘迦,又有三王立于阵中与亘迦交手,亘迦一人苦苦抵挡,身受重伤,勉强得以让柳传羽和陶夭带着丹增逃脱。
  柳传羽对天魔轮舞阵心怀畏惧,一赶到山涧旁便看到十余个密宗信徒结成一双同心轮,人人身配梵铃,铃声频频响动,和谐优美,呈出天人合一的法相来。
  白鸾已经赶到,站在天魔轮舞阵中,他神色依然镇定,将丹增抱在怀里,逻珊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柳传羽向他冲过去,一面喊道:“陶夭!”
  白鸾看见柳传羽,大声道:“你别过来!”
  柳传羽哪会听他的,只是往圈中冲去,正此时,又有身穿各色彩衣的人从天而降,手持各式法器,将白鸾柳传羽丹增三人围在中央。
  白鸾见柳传羽不知死活地闯入阵中,眼睛怒红:“你这傻子,来作死么?”
  柳传羽知道自己左右会惹得白鸾生气,于是用力拉住他的手,坚定道:“要死便要一起死!”
  “正合我意!”
  空谷传音,悠悠不绝。
  柳传羽抬头四下寻找声音来源,又闻空中传来一阵笑声,只见一座莲台四面接着五彩丝帛,从天而降,莲台上一人盘坐,手执不动明王手印,微微而笑。
  柳传羽不由得心寒胆战:“雪音?”
  丹增在白鸾怀里连连咯血,听到柳传羽唤雪音的名字,震惊地抬起头,目光正好与莲台上那人相遇,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雪音坐于莲上,一身淡紫纱衣,雪貌花容,真如神明仙子。
  丹增望着他,牙齿缝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是你……是你……”
  目眦欲裂,眼中如殷殷含血一样烧得赤红。
  雪音从容而笑,手中拈花一指,指尖轻弹,便看见一道白色的闪电朝丹增射来,白鸾瞬间挥出长刀,刀光与那白色物体一撞,发出嗡地一声悠长的金鸣。
  一片雪白的羽毛在空中打了个转,绕着白鸾的妖刀从空中落下。
  柳传羽打了个冷战。
  这便是传说中摘叶飞花之术,一片羽毛亦能如钢如铁,锐不可当。
  托莲女当年偷练《大德缘通经》致使走火入魔,尚且厉害得不似凡人,如今雪音化身无量金刚,世间万物在他面前皆可弹指而破,此番刚强神力,恐怕他早已将《大德缘通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化境。
  白鸾神色始终淡淡地,他将手中扶着的丹增推向柳传羽,道:“你护着他,一旦脱身,便往平韶关去,为他找药,救他性命。”
  柳传羽心头一凛,“你要做什么?”
  白鸾轻拂长刀,指尖自刀身上镌刻的“诛明”二字掠过,整把长刀霎时间嗡嗡作响,变得通体赤红,如吸饱了鲜血,盈盈欲滴。
  雪音自莲台上站起身,双袖一展飘在半空,他立在天魔轮舞阵之上,面向白鸾浅浅而笑,声音如冰河潭水,刺骨阴寒。
  “将那孽种杀了,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柳传羽听罢,用力搂紧丹增。
  白鸾执刀将柳传羽和丹增挡在身后。
  丹增死死地抓住柳传羽的手臂,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嘶哑可怖的声音,反复念着:“雪音……雪音……”恨不得用牙齿嚼碎空中那个谪仙般的紫衣男子。
  雪音见丹增恨声诅咒他,不由得以袖掩嘴,眼角含笑,“丹增,何必要如此可怜可悲地活在这世上?乖乖化作尘泥,不是反而清净自在?”
  言罢,一股浩荡真气将身上紫色纱衣鼓起,谷中明明未有一丝微风,而雪音却袖带飞扬,烈烈劲风从他身上向四周吹开,使得柳传羽不得不用袖子遮住丹增,一面抬手捂住眼睛。
  白鸾被劲风吹得长发狂舞,仍旧岿然不动,眼神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四周山峦。柳传羽心中忽有感念,白鸾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不一会功夫,只闻一道笛音从山中飞扬而起,清越如荡涤尘寰,激烈如金戈交鸣,柳传羽只觉得那笛声有些耳熟。伴随笛声,一只金灰色的隼冲上云霄,发出一声锐利的鸣叫,响彻山谷。
  那道鸣声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隆隆轰鸣声如同奔涛骇浪,从山谷的那一头往这边狂奔而来。
  柳传羽大叫一声:“马王!”
  滚滚的尘土中,一匹黑色的骏马扬蹄飞奔在前,身姿是寻常马匹的两三倍不止,它像一头狂暴的野兽,身后无数匹彪悍壮马跟着它一齐奔跑,如洪流,如飓风,万马奔腾,势不可挡,携摧枯拉朽之力量,像是要将整个山谷踩成平地。
  柳传羽曾在西北旷野之上见过马王带着群马奔腾的场面,就连最勇敢最老道的牧民也不敢靠近马王带领的野马群半分。
  为何这群蛮荒之地的野马神驹,会冲向这鹿鸣谷里来?
  笛声越来越急,那马王跑得越来越快,即便是天魔轮舞阵法,在这样浩荡无匹的马群面前,也显得无力抵挡。
  密宗僧侣渐渐慌了手脚,白鸾见机将柳传羽往圈外一推,“带丹增走!”而自己则执刀向雪音迎去。
  柳传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肩膀被人往上一提,向空中抛起,柳传羽低头一看,那人骑一匹白马,手中执着一枚白玉笛,竟是崔云梦!
  群马呼啸而过,将数众番僧瞬间淹没。
  崔云梦将柳传羽从地上拉起,抛向为首的黑色马王,柳传羽借崔云梦之力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抱着丹增落在马背上,黑马领着马群奔跑,疾风般往山谷外冲涤而去。
  柳传羽心系白鸾,回头看向山谷,只见滚滚尘烟中,雪音斜坐在半空莲台之上,有八宝法器结成大转轮,运动极快,只看得见几道虚虚实实的幻影,将白鸾和雪音笼罩在其中。
  ☆、八叶心魔之卷·其之七
  群马奔出山谷,狂躁不堪。柳传羽夹紧马腹试图将黑马停下,然而这马并非由人驯养,野性不羁,哪里听得柳传羽使唤,越跑越急,四蹄几乎同时离开地面,正此时,忽然传来铮铮笃笃的悠扬琴调,雅致弛缓,静谧宁和。
  随这古琴之音,马王的情绪渐渐平抚,整个马群也跟着慢缓下狂奔的势头。
  柳传羽松了口气。
  前方道上,有两匹马迎向他来,其中一匹枣花马上坐着一年轻公子,身穿黛色锦袍,手抱七弦琴,单手轻扫,便有一串清丽的尾音似杨花飞落,引得柳传羽□马王缓缓向那人走去。
  弄弦人面含春风,修眉杏目,向着柳传羽盈盈舒笑:“传羽,我特来送你一程。”
  意想之外的来人令柳传羽又惊又喜:“文小仙仙!你如何会在这里?”
  文仙玩笑道:“我领两万水师北上,此时正在战中,我弃公徇私,便是为助你一臂之力,此番恩惠,你可需铭记在心。”
  柳传羽张大了嘴,目光留在文仙怀里的七弦琴上:“难不成,难不成……这是《七禽古谱》?”
  文仙微笑颔首:“不错。”
  柳传羽叹道:“《七禽古谱》……传说能通百兽言语……难怪,难怪可以号令漠北马王!”
  柳传羽摸摸身下安静站立的黑色马王,疑道,“这古谱不是已经失落百年了吗?你是如何找到的?”
  “这你就要拜谢崔云梦了。”文仙道,“云梦是应白鸾所请前来。他这人造化奇才,却性格怪异,又对皇家心怀怨懑,也不知白清扬跟白鸾是何如打动了他。今日你能脱险,是亏得他愿意出手相助,我不过就是来应个景的。”
  说罢,他将身旁的青花马引到柳传羽身前,柳传羽换了坐骑,低头一看,怀里丹增早已昏死过去。
  文仙见柳传羽露出忧心神情,软声安慰道,“莫要担心,有一人托我找你,他也许能救你怀里这个少年。”
  柳传羽抬起头,眼中闪闪发亮。
  文仙向柳传羽道:“那人在前方兴业县龙王庙里等你,你快去吧。”语罢,素手向官道的方向上一指。
  柳传羽感激万分,在马背上向文仙拱手躬身。
  文仙也抱手还礼:“战事紧急,我即刻要回水寨去了。虽不能帮你什么,但若得闲暇时分,文仙亦会祷祝上苍,为你祈吉求安。你一向得天公眷顾,相信这次也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柳传羽听罢,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承你吉言!”说罢一拉缰绳,骏马撒开四蹄往前方奔去,柳传羽在官道上回首向文仙喊道:“他日万事宁定,我再回来找你喝酒谈心!”
  文仙瞧着柳传羽的背影迎向斜阳而去,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调转马头,往江边驰去。
  骏马疾奔,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柳传羽便带着丹增赶到兴业县的地界,远在山关入口处便看见县城江边,官道旁,有一座孤零零的龙王庙。
  柳传羽急忙往那座庙飞奔而去,他将丹增打横抱在怀里,三两步跑进庙门,却只看到一地尘灰,满墙蛛网,庙中一副狼藉景象。
  柳传羽气喘呼呼地四处寻找,终于在龙王塑像后的三尺供台上,发现一个伛偻盘坐的身影。
  柳传羽冲上去大叫一声:“宗巴大师!”
  那人听闻响动,缓缓抬起头来。
  柳传羽看清他的脸面,骇得大叫一声:“大师!你怎么了!”
  宗巴嘉措脸上已经伤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原本是眼睛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柳传羽再一细看,发现他全身骨头均已折断,整个人摇摇晃晃,凭借木棍和布带捆绑支撑,才勉强盘坐在台上。
  柳传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这是……这是……”
  宗巴扭动嘴角,稍稍扯出一个看似是笑的表情:“你莫为我挂心。我现在这般模样,反倒心宁意静,真正是再舒畅快活不过了……”
  说罢嘶哑地呵呵两声。
  柳传羽怀抱丹增,双臂瑟瑟:“大师,你是如何弄成这样?”
  宗巴嘉措笑道:“从前苟且偷生时候,从未有一日不悔不恨,而今成了废人一个,行将就木,反而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自在!哈哈……”
  柳传羽问道:“是……雪音做的?”
  宗巴嘉措一派坦然:“一切缘起都是在我。他恨我,是应当的。如今他剜我双眼,断我全身筋骨,我正好将欠他的一并还个干净,实在是爽快极了。”
  柳传羽凝视宗巴,见他身上皮肉还在,但是却像是所有骨头都被抽去了那样,整个人若不是有木棍支撑,立时便会软塌塌地瘫在台上,心里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想到雪音食人肉喝人血的魔鬼心性,默默无法言语。
  宗巴没有听见柳传羽的声音,耳朵动了动,问道:“柳姓小子,你身边,带着亘迦的儿子吧?”
  柳传羽一听,连忙称是,“正是,大师,您可有办法救他一命?他先前已经重伤,加之一路心碎折磨,如今日夜不停地咯血,没有续命的良药,我只怕他撑不过几天了!”
  宗巴轻轻点头,嘿然笑道:“我便是在这里等他的。”
  柳传羽一惊:“什么?”
  宗巴嘉措空洞洞的一双眼窝对着柳传羽怀里的丹增,伤痕遍布的脸上堆砌起有些令人畏惧的可怖笑容:“我便是等在这里,还亘迦一条性命,如此一来,老子也就终于能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啦!”说着他扯着破碎的嗓子**大笑,对柳传羽道:“柳姓小子,你过来!”
  柳传羽不明所以,只得将丹增放在一边,向供台走去,走到宗巴嘉措面前。
  宗巴说:“你将我旁边的盒子拿起。”
  柳传羽闻言,果然见宗巴的身侧放着一个铁质的黑色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极有分量。
  宗巴嘉措接着道:“小子,下手快一点——将我胸口用利刀剖开,把活心取出,放在盒子里。”
  “什么?!”柳传羽又是大叫一声,差点将盒子摔在地上。
  宗巴嘉措道:“雪音与亘迦姐弟反目,累得丹增自一出生起便不能活,苦痛度日,追根究源,我王兄与我都难逃其咎。这些年来,我一直用百虫百草药养己身,便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将这颗人心拿来做药引,好解亘迦儿子的死症。也算我能还她们母子一份血债。你只要以这枚人心作为药引,然后取火精晶、心血草制药,一回便可真真正正地令他再世重活,日后不须**病榻,受热毒侵身之苦。”
  虽然听了宗巴此番诉说,但柳传羽双手剧颤不已,如何能下得了这个手,去活剜人心?
  宗巴道:“柳姓小子,你莫要犹豫了。我早已百毒入身,又盲双目,全身筋骨尽断,你此刻给我一个了断,还能救亘迦的孩子一命,更是成全我的夙愿,如此好事,还不快快动手?”
  “大师——!”柳传羽长呼一声,双膝砰然跪地,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向宗巴嘉措磕了三个头,“柳传羽谢大师救命之恩!来世衔环结草,定会报答大师!”
  然后起身拔出腰侧匕首,低喝道:“得罪了!”一步上前,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破开宗巴的胸膛。
  一颗滚烫的活心,落入铁盒之中,柳传羽闻到盒子里飘出一股扑鼻异香,连忙合上盒盖。
  宗巴嘉措胸中已无心脏跳动,仍旧畅怀大笑了数声,而后沉声定气道:“雪音!我无怨无悔了!”
  语毕,溘然而逝。
  柳传羽捧了那颗装心的铁盒,眼泪忍不住串串洒下,他将宗巴尸身移到龙王庙后匆匆埋葬,又郑重拜别。
  这厢事了,柳传羽便带着丹增马不停蹄地往平韶关奔去。
  白鸾说让他脱身以后便去平韶关,柳传羽心中便认为是要在此地碰面的意思,哪知一连等了三天,仍旧没见到白鸾的身影。
  柳传羽心中越来越凉,心里浮起无数猜想,只怕白鸾身受重伤,不能前来;或者被雪音擒住,无法脱身;又或者已经伤重不治……
  柳传羽被自己的各种猜测吓得夜不能寐,冷汗淋漓,只恨不能冲回君和关,寻找白鸾的下落,但此时丹增的情况却又越来越危急。丹增彻夜高烧,口鼻均开始流血不止,眼看就不能活了。
  柳传羽想到白鸾对他的嘱托,狠命控制住自己内心恐惧,在平韶关停留三天之后,终是咬着牙带丹增往西离去。
  一出平韶关,便是不断的沙丘和绿洲,极少遇见荒凉的城镇,偶尔会有路过的商队。柳传羽向这些过往商队打听“凤髓”的下落,却几乎无人知晓。想到自己当年花去了六七年时间才打探到“凤髓”的消息,不禁心生绝望。
  两日之后,柳传羽便改变了初衷,直接带着丹增往大凤盘山而去。
  大凤盘山是一座活火山,正是“凤髓”结晶生成的地方。
  然而那生长火精晶的岩洞就在火山口中。火山口里裂隙丛生,岩穴中熔岩翻滚。
  向山口望去,只见一片殷殷红光,略微靠近山巅的地方便热得如同油锅火海,寻常人连爬上半山腰都不可能,更遑论攀进火山口中。
  那些稀世珍宝的火精晶究竟是如何得来,柳传羽无从知晓。
  此时,他背着丹增,一步一步地往大凤盘山上爬去,越是往上,越感到热得无从忍耐,接近半山腰的地方上,柳传羽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着了火,喉咙里更像是撕裂一样疼痛。
  柳传羽还要继续往上,伏在他背上的丹增却开始动起来。
  柳传羽大吃一惊:“丹增?!丹增!你醒了?”
  他将丹增放下来,搂在怀里。
  丹增难受地说:“我……我要干死了……”
  柳传羽赶紧将水袋凑到丹增嘴边,喂丹增喝了一口水,丹增缓过气来,一双丹凤眼狠狠地剜着柳传羽的脸皮:“大笨蛋!大蠢猪!你背着我爬这座大火山,是想要把我活活烤死在这里吗?阴险至极!”
  柳传羽脸上羞愧,舔了舔泛起白皮的嘴唇,呵呵干笑道:“是我的错,丹增,我将你送回山脚下去。”说完又背起丹增,往山下飞快跑去。
  将丹增安置在山脚一棵大树下,柳传羽掏出宗巴嘉措的那个铁盒子,放在丹增手中,道:“你拿好这个盒子。这是药引,等与火精晶和心血草一起,制成药用,就能治好你的身体。”
  说完又将水袋取下,放在丹增怀里,“这水里有甘草百合,你渴了就喝。”
  丹增道:“你把这个盒子给我是什么意思?”
  柳传羽道:“我去采火精晶,若是……若是我没回来,你就等白鸾来,把盒子给他,他神通广大,一定能救你性命的。”说完转身就往山上去。
  丹增在他身后木然道:“我真能等到他来吗?”
  柳传羽身形一滞,僵硬片刻,然后回头向丹增笑笑:“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说罢,逃也似地匆匆往山上跑去,没跑出多远,就听见丹增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柳传羽——”
  柳传羽一愣。
  丹增喊道:“你给我回来!”
  柳传羽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丹增。
  丹增坐在树下,抱着那个盒子,虚弱得一动也动不了,却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一面向他喊道:“我不准你去!”
  刚一喊完,便扑倒在地,咳得浑身都在抽搐。
  柳传羽看得心中剧痛,又飞快地奔回丹增身边,将他扶起,眼睛红红地说:“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丹增泪流满面:“你明知道上去定然要死,还要去找那什么破石头!我不要你假好心,我不要欠你大人情!”说完便开始吐血。
  柳传羽擦着他唇边血迹,颤抖着嘴,不停喃喃重复:“丹增,我对你不起……我对你不起……”
  丹增说:“什么对不起!你是个蠢猪,笨蛋……柳传羽,我终于晓得了,鸾儿他喜欢跟你一起,是有道理的……”
  眼中淌着泪,丹增却微微一笑,“柳传羽,你实话说与我听,鸾儿是不是来不了了?他是不是已经被雪音害死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一面似哭似笑地问着,一面口中又汩汩冒出血沫来。
  柳传羽一听,眼泪便像止不住的泉水一样涌出,大声否定道:“怎么可能?他又聪明武功又高强,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在他话下的,他一定没事……一定会来见你……”
  “那你带我去找他,柳传羽。”丹增紧紧攀住柳传羽的手臂道,“我不要你傻乎乎地舍命来救我,若是鸾儿已经死了,哪怕是再给我一百年寿命,我也不想活着……”他拼尽力气拽着柳传羽的衣襟,“柳传羽,见到他,只要再在他身边活一天我就觉得满足了,见不到他,我就去黄泉,去地府,哪怕魂飞魄散,我也要再见他一面!”
  柳传羽将丹增搂在怀里:“我……我带你去找他!”
  两人即刻离了大凤盘山。
  一路疾驰,披星戴月奔回平韶关,却仍旧未能在关上见到白鸾的身影。柳传羽便又带丹增往东南君和关的方向而走,直往渭水边去。
  一日之后,清晨时分,在渭水渡口,柳传羽背着丹增,去向一个停在岸边的船家问讯,却刚好看见一个白衣人,风尘仆仆从一渡舟上下到岸边。
  津渡四下仍旧雾气蒙蒙,柳传羽眨了好几次眼睛,生怕自己是看迷糊了,认错了,又或只是一个幻影……
  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向岸走来,柳传羽恍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浑身都不能动弹了,只能从嗓眼中挤出一丝细微的声响:“陶……小夭……”
  白鸾猛地抬起头,容颜似雪,憔悴至极。
  怔了片刻,他疾步向柳传羽而来,柳传羽忍不住喉中滚烫,晃动肩膀道:“丹增,丹增,你快看,他没有死,丹增……”
  “丹增?”
  察觉出丹增异样,柳传羽急忙将丹增从肩上放下来,却发现他呼吸已近停止,面色青白,身上连一丝热气都没有了。
  “丹增!”
  柳传羽大声唤他的名字。白鸾急忙以掌按在他的心口,将自身真气输入他体内,但没片刻工夫,便浑身一颤,一口紫色带着瘀块的黑血从口中吐出,柳传羽吓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受伤了!”他紧紧困住白鸾双手,“莫要乱动内息!”
  柳传羽推开白鸾,双手按在丹增肩井穴上,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丹增体内,丹增的身体这才渐渐暖和起来。
  行功约有半个时辰,丹增终于幽幽睁开眼睛,却是气若游丝,眼神恍如梦中。
  他呆呆地瞧着白鸾好一会,终于“啊”了一声,欣然微笑道:“是鸾儿,总算找到你了……”
  白鸾用指尖将自己唇上的血迹撇去,微微露笑,“我先看看你伤势可还好。”
  于是将双指搭在丹增的脉上,探了片刻,他柔声责怪道:“丹增,你怎么这样任性,就是不肯服心血草呢?”
  于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细心收好的小囊,丹增伸出细瘦的手,拉住白鸾的手:“我不想再折腾啦……”
  白鸾垂下手,手里捏着那个细小的锦囊,凝眸看丹增。
  丹增向他笑笑:“鸾儿,你莫要瞒我了。我心里可清楚着呢,这下终于见到了你,便是我安安心心合眼的时候啦……”
  柳传羽拼命忍着,但还是隐隐泄露出喉咙里呜咽的声音。
  白鸾只是神色僵硬地半跪在丹增身旁,一双秀美的狭长眼睛瞧着丹增的脸,目光却落在虚空之处,整个人像是出了神。
  丹增躺在柳传羽膝盖上,用力撑起身子,拉拉白鸾的手:“鸾儿,你别伤心,不值得的……”
  白鸾被丹增拉回神志,一语不发地将丹增搂进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丹增被柳传羽气得大哭,陶夭也这样将丹增搂进怀里,细心呵护。
  白鸾将他紧紧抱着,那双臂如此柔软如此温暖,丹增开心得流下泪来:“鸾儿,鸾儿……我可真喜欢娘亲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你就像天上飞的白孔雀一样,实在是漂亮得……我都不敢盯着你看……”
  白鸾静静听丹增说着,丹增费力地喘了一会,接着道:“可是你不喜欢白鸾这个名字,我心里,是知道的……我虽然知道,但还是好想你只做我一个人的鸾儿……我好任性,是不是?”
  白鸾忽然颤抖了一下,低声道:“你一点都不任性。”
  丹增笑笑:“你骗人,刚刚还骂我任性呢……”
  他搂着白鸾的脖颈,努力将头依偎在白鸾心口,道:“柳传羽那个大呆瓜,居然还说嫉妒我呢。你说他傻不傻?他才不晓得,我恨不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我两人,你只对我一个人好。可是这样子,跟我在一起,你没有跟那个大呆瓜在一起时那么开心……我才真是,好嫉妒他呀……”
  柳传羽在一旁傻乎乎地听着,终于垂着头哭出声来。
  丹增鄙夷地瞧了柳传羽一眼:“你看他……多傻,就知道哭哭啼啼,跟人撒娇,肯定一点也不会为你考虑打算,只会给你惹麻烦……我真不放心,真不放心……”
  丹增抬眼凝视着白鸾,凤眼儿红红的,煞是好看,面上的红色瘢痕全部消退了,雪似的脸庞像极了亘迦当年模样,细眉媚眼,俏丽无双。
  “我好恨呐,鸾儿……”丹增留恋地抚着白鸾的脸,“我好恨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拖到今时今日,才能用好看的模样跟你说话,早知如此,我才不要费那些气力去续命延年,一开始便让那魔鬼一掌打死在娘亲的肚子里,也不至于让你瞧见我丑陋的样子……”
  “我并没有觉得你丑……”
  白鸾用脸颊轻轻挨着丹增的额头,悄声说着。
  然而他清楚明白,丹增早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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