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的看着她。
黎烟只是把住了我的肩膀,对我说道:“阿月,不能再这样了,答应我,不能再以真元炼器了。”
我看到黎烟眸中带着氤氲的晶莹璀璨,我有种她眼里含了泪的错觉。
不知怎的,面对黎烟,我总有错觉。
再后来,过了正月,王姬的府邸也有了几丝人气,我便搬到那里去住。每日里黎烟都会同我一齐入宫,向母亲请安,而后再说些闺房间的私房话。而后再伴我一同回到王姬府,她才离去。
时光飞逝,很快便到了六月暑夏,近来气海频频鼓荡,我猜测是破而后立,修行十余年,第一次将真元抽空,再次修行回来时,气海容纳之效更胜,真元于体内游走三百六十个大周天后,以于脏腑间凝成精魄。
一天清晨,我起床时便看到了手上的落茧。我慌忙跳起,大热天的关紧了门窗,挽上衣袖,用力一握自己胳膊——果然。
一片死皮脱下,心生的肌肤细如白玉,滑若凝脂。
我知道,这是自己修行达到小成,入了“化臻”境。一入化臻境,则生机重启,寿数绵长,人间十载方过一寿。也就是说,我今年二十一岁,至少还有四百余年的阳寿好活。
四百余年苦楚畸零的阳寿可活。
我照了照镜子,果然脸上的疤痕也脱落下去,五官眉眼都没有变,却有着近乎新生儿的肌肤容颜。
少了那道疤痕,白纱覆面时更要小心谨慎了。
我在这方纠结修行良久,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外面黎烟的性子。她冲到我的院内,打发走了下人仆从,一把推开房门。看到的正是褪去衣物剥落死皮的我。
夏日的阳光大喇喇的扎进我的眼睛。我迷上了眼,待到看见黎烟时,便知道什么都晚了。
我在盘算,要不要杀她灭口?
正在我盘算心间小九九时,黎烟倒是开口先说话了。她没有问我究竟是何人,也没有惊讶尖叫,只是对我说道:“我听闻修行过得化臻境地,都会褪去过往获得新生。今日还真是初次得见。”说话间她已关上了房门。
我还没有放下防备。
黎烟倒是不怕,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对我说道:“虽说退下死皮肌理重生,可必定看着腌渍。我一会去叫人备水,你好好洗个澡吧。”
看她平和,我反倒惊叹,问道:“你都知道了?”
黎烟笑了笑,已踱步至我身前,她蹲在我的身前,眉眼与我齐平,对我说道:“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许多。阿楚。”
我心里一道炸雷闪过,阿楚是这姜国中太忌讳的名字了,因上次的“阿楚”,我杀掉了白恒,这次,不知她又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事已至此不由我再多想,我一把掐住黎烟的脖子,狠狠的掐住。
黎烟只是皱着眉看我,我看出她的头已然渐渐涨红,可她一没叫唤二没还手,只是淡漠的打量着我。
我心中有些发毛,我对她说道:“对不起,可你知道的太多,我不能冒险。”
黎烟倒是对我笑了笑,她涨得通红的脸笑起来着实有些诡异。她一把格开我的手,恢复了呼吸,打量着我肩头的命符。说道:“果然……你果然使不出一丝真元。也难怪负了一身修为还如此被动。”
她看我又欲动手便提前举手示意投降,说道:“阿楚,你如若要用药用毒,我自不是你的对手,但你我相识半年有余,我想你应该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我看着她,摇头说道:“我谁都不信。”
是的,我理当谁都不信。
黎烟摇头说道:“不,你信的。一年之前,你还信着魏国将军白恒,时至今日,你还相信你所谓的亲人,那个宫中的王后。”
我冷声问她:“你什么意思?”
宫中的那位王后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与希望的母亲,岂是白恒那等人渣废物可相提并论的!
黎烟张了张口,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到底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摇了摇头,走了。
鬼使神差的,我放走了她。
很快我梳洗完毕,发现了院中梅树下黎烟在等我。
刚刚一心想着自己,也没注意看她,仔细打量才发现她穿着宝蓝色绸衫,头上戴着羊绒璎珞的发饰,带着几分北国女子的豪气。
院中木槿和石榴开得正盛,不知是花应人,还是人应了花,总之满园勃勃生机。
我依旧是一身素衣,走至她身前,只见黎烟顽皮一笑,冲我眨了眨眼,对我说道:“谢过姑娘不杀之恩。”
我也无奈笑笑,这杀手,却断断是下不去了。
六月修行达到化臻境后,也就没再出过什么意外。黎烟依旧每日前来寻我同行,王后依旧对我很好,国君依旧少见踪影。
转眼间又入了冬。
寒来暑往,数数日子,我同母亲团聚也有了一年。
临近年关,腊月二十七,宫中都在忙着过年,闲人一个的我蜗居自家府宅里,闲坐于窗前点茶。
节庆的热闹自有黎烟布置,我只管作那个享受热闹的过客便是了。
武夷山上新贡的大红袍,沏出来的味道分外醇厚。
府中管家忽然行至门外,对我通禀说道黎烟王姬来了。
黎烟?我奇怪,早上刚刚随她一同见过母亲,分别不久。年关将至,正是她忙着处理各部事宜之时。且出了正月她便要正式嫁给太子,要她忙碌的事情简直可以排到二月二,怎么有空到我这闲人府邸来了?
奇怪归奇怪,但她必定要成为太子妃,我未来的大嫂,该有的礼数总是要有。
我亲自入中庭去迎她。
正值寒冬腊月,庭院积雪深深,腊梅开得风骨铮铮。黎烟立于梅树之下,身上裹着玄狐大氅,发间眉睫处都落了飞雪,好似一霜打的雪人。
我愣了愣,撑了把伞迎出去,拉她入了殿里。笑问是什么风吹来了这大忙人。
黎烟大氅都未解,冷冷说了句北风,便回手扣住我的手,说道:“阿楚,你随我走吧。去黎国。”
☆、第六章 罅隙
我当时只当是个笑话,这年关当下,黎烟代王后主掌后宫行政,正是忙碌之时。且她即将成了新娘子,哪能在这个档口说离开。
可黎烟的紧张态度,利落作风,哪一点都不像与我开玩笑。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黎烟简单说了下黎国之事。
她父王病重,不知能否熬过正月,嫡出世子——即黎烟的胞弟年纪尚幼,恐难同众位年长的王兄较量,王家夺嫡,哪里是成王败寇那样简单。届时她的幼弟连能否活命都是个问题。身为王姐,自然要回去帮忙主持大局。
我好奇问她:“这些是你的家务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黎烟的眼眸好似蕴了盈盈烛火,我却仅仅看到那黑色瞳孔里映着一双清冷的我的倒影。
黎烟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和我装傻?这京城乱局哪里是你呆得了的!”
我言笑淡淡,说道:“不牢你挂心,有母亲护卫,我很安全。况且你即将成为姜国的儿媳,姜王岂会容你现在离开?”
黎烟眼里的光暗了暗,说道:“我若要走,还没人拦得住我。且姜国要的是个联盟,而不是个无用的长公主,如若阿洛不能顺利登基,我这国婚便只能是一场笑话。姜王是个聪明人,他自是大力支持我离开。”
黎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阿楚,你心也真是够大的。如今这时日,还有心思想我怎么离开?你只道有你母亲在你会安全,可你是否知道,这姜国王都,锦城之内,谁最担心你的身份暴露,又是谁最有理由除去你?”
最担心我身份暴露的自然是母亲。可那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与希望的母亲!怎么会害我?
况且我已安排妥当一切,又有何惧!
黎烟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阿楚,这锦城之中人心叵测,岂是你一届江湖儿女看得清的?”
我从小看淡了人性,看黑了人心,素来只怕看不见,从来不怕看不清。
我拒绝道:“我不信自己母亲,难道还要信你不成。长公主若要离开,自行离开便是,还请不要在我面前搬弄唇舌。”
黎烟眼眸盯着我,夜里又微微落落的落起了轻雪。大概是我态度太过坚决,她眼眸里的光芒一点点消褪。最后她只是张了张口,对我说了一句:“好吧,你保重。”
而后黎烟转头离开,玄狐大氅的拖尾落在我的眼睛里,拨落了台前的雪痕。
第二日醒来,发觉没了黎烟前来寻我一道入宫向母亲问安,一时之间还真是觉着不大习惯。
午后我回到王姬府中,发觉黎烟已连夜走了,却差人送来一块水玉,另附一个锦囊,里面是黎烟的手书,说如若遇到急切问题,便手执水玉去城北玄武街广元巷口的府宅里求救,自会有人护我安全。
我笑笑,心说如今的我已不再是白恒手下被圈禁命铸剑的小姑娘,如若我发觉有难,又岂是她留下几个人能照应的了的。
不过棍棒不迎笑脸人,人家既然一番好意,我也就道谢接下了。
年关匆匆过去,家人团聚一年有余,新鲜劲也消磨的差不多了,自是每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相对而言,我这个富贵闲人倒是每天除去修炼还是修炼,虽是清净,却也无聊。
从雨水到惊蛰,从春分到清明,日子又晃了晃,便到了谷雨。
说到底不过是个节气,又不是年节,自是没什么庆祝的。不知怎的,今年谷雨,我却忽的想起了黎烟。
我们相交不久,不过不论节日抑或节气,她总能想到庆祝的理由,人生一场喜乐,也能给阴郁的我带来几丝阳光。
我忽的想起,立春当天她还伴我一同围着泥炉吃饺子,说那是她们北方的习俗。第二日晚上便连夜北行,她对我说了保重,我却连句道别都未曾给她。
谷雨时节倒是下起了雨,桃花欲谢,梨花却开了,团团簇簇的满院雪白,与着桃花的残红应了最后的春意。
我坐在窗前,雨从房檐下的滴水滚落,滚成珠,连成串。窗前还放着黎烟送来的水玉,我又想起了腊月二十七夜里的轻雪。
因是春耕时节已过,百姓们松下口气,官员们也不再忙碌。我自胡思乱想的时候,管家通知我,说母亲差人请。
我好奇,寻思着刚刚从母亲那里回来,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好奇归好奇,还是跟着去了。
撑着纸伞一路前行,发现入宫后却不是母亲宫中方向。我站下来不动,前边引路的小太监倒是急了,回头和我说娘娘那边还等着呢。
我踏着青石小径走到假山石旁,寻了一处坐下。暮春逢雨,依旧有几分阴凉。
我对着那小太监说:“母亲宫中每个人我都认识,可看你却是眼生,你是哪个宫的?”
那小太监虽是年轻,却机灵的紧。明白了我已猜到他不是母亲的人,若要引我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他像我微微躬身,说道:“我家娘娘请王姬前往长信宫一叙。”
我愣了愣,说道:“长信宫,淑妃?”
小太监应了声是。
雨滴打在纸伞上,噼啪的响。我虽好奇淑妃绕着弯子找我做什么,可也没心思理会。我说道:“我对后宫不甚熟悉,若非母亲相邀,我便先离开了。”
我站起身,转身欲走。地上的青苔在雨水中滑的紧,我脚下一滑。小太监倒是眼疾手快,一个健步冲了上来扶住了我。
我转身想着道声谢,小太监却附在我耳边说了句话,他说:“淑妃娘娘知道王姬殿下性子冷傲,不愿与我们这等旁支妾室来往。可是……您是王后的女儿,就不想听听自己母亲的事?”
风吹得伞有几分飘摇,花瓣吹落枝头带着水滴刮在我身前,我的靴子里也浸了几分水汽。天有点凉,我倒是来了兴趣去那长信宫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