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就是——她啊?”雷云飞又开始有点口吃了。
“终于能一睹芳容,是不是觉得三生有幸啊?”我不无揶揄,雷云飞却浑然不觉,连连点头。
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小诗和雷云飞走到一起,自己起了多大的作用。看雷云飞在小诗周围百般殷勤,我的心,难免五味杂陈。她不拒绝也不迎合的姿态,反而令人更着迷,雷云飞是深深地跌入了情网,挣脱不了。
能感觉出来,小诗对我的选择,一直耿耿于怀。我想,对我这样的选择,她的心里,难道就没有喜悦掺杂其中?
如果,小诗选择了雷云飞,我会马上离开的。
2004年新年,雷云飞请我和小诗到皇城老妈吃火锅。雷云飞给我倒满了酒,认真地说:师妹,你是我最想感谢的人。因为你那张画,让我知道了小诗。许仙和白娘子以伞为媒,我和小诗,如果有将来,必然是以你的画为媒的。
什么画?小诗喝了酒的脸挨近我,红彤彤的,眼神迷离,摄人心魄。只是,这双眼睛,不能一直为我顾盼生辉,情意流转。
雷云飞,你们两个有什么秘密?小诗见我不做声,把头转向他。雷云飞有些惊讶:茉茉,你没让小诗看看你的画?
“大,秘密就是,你喝醉了。”我呵呵一笑,不想再提那张画。
那晚,雷云飞把我俩送回我的出租屋后,小诗就一个劲儿地撵他:雷云飞,你个大男人,呆女孩子闺房里不走,想干嘛呀?
送走雷云飞,推开门,小诗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均匀。费了很大力,将她搬到床上。还没转身,小诗的双臂,环上我的腰。心,不由一颤,但仍然保持着坐立的姿势,克制着想拥着她亲吻的疯狂。
“沈茉茉,”她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胆小鬼……”然后,手臂垂下去,没了响动。呆坐半晌,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那晚,我在沙发上辗转了大半夜。
天亮后,我在窗台上的麻雀的呼叫声里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有些木然的脸。杨小诗蹲在沙发边看着我,两眼红红的。
“你不该回来的,”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让我又跌落到现实的冷酷里。“我知道,你是为我回来的。可是,这样,我的心里很不安,特别不安。”
“你不用不安,我不是孩子。你好好地就行了。”我说。
怎么样才算好?小诗紧接着问。
“结婚,生子。”这些话,一字一字地,从我嘴里艰难地蹦出来,却像一把锥子,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心。
和谁,雷云飞吗?小诗呼出一口气,叹。
如果你愿意接受他,我会祝福你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是无比真诚的。雷云飞的优秀,雷云飞的执着,我不是不了解。那个时候,我能明白的,强烈感觉到的,是我们的未来,不会有对方在场。
好,你做我的伴娘。婚纱,戒指,都陪着我挑选。她看着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出了问题,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事后想想,也觉得没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小诗要我做的事,我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绝。
人一生中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目送着心爱的人和他人牵手,那个时候,你还不能哭,不能用眼泪来宣泄压抑至极的情绪,不能把已经痛彻心扉的悲苦写在脸上。
看到杨小诗往雷云飞无名指上套那枚戒指,我的大脑还是在瞬间失去了控制。
小诗,当你披上婚纱的时候,我的感情,已经穿上了袈裟。
(五)天长地久有时尽
第二天,杨小诗径直去了我的出租屋,打开房门,她被里面遭洗劫一般的景象惊呆了。几年过去后,得知她在婚后第二天去找过我,我曾努力想象过她的心情,有悲伤,失落,甚至怨恨。
是的,我的不告而别,让她难以接受。她没料到我会悄悄地走掉,所以,一直等到天黑,房东太太回家发现门开着,开灯,发现她蜷缩在沙发上,眼神空洞,不言不语。
成都的号码,在我上十二点的火车的时候,已经拔了出来。我只想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她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小诗是独女,父母过了三十才得到她。我近乎绝情的举动,也和古老的观念有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的这些想法,小诗是不会明白的,所以,她对我,充满了怨愤。在她看来,我对她的感情,抵不过一夜的等待。守了她差不多九年,竟然不能为她再多等一夜!
等雷云飞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把我不能完全带走的个人物品全部装好。那些东西,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最想带走的,是小诗;我能带走的,只有那幅画。还有,她送给我的23岁的生日礼物。
火车将我带到了昆明。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随便买了一张可以尽快离开成都的票。
驻足在翠湖边,看潋滟的水光,翔集的鸥鸟,“十亩荷花鱼世界,半城杨柳抚楼台”,三月,荷花未开。半城烟柳,漫天飞絮,明媚的春光……而此时此刻,小诗在哪里?雷云飞的怀中?
“小——诗——我——爱——你——”对着翠湖,我的声音,惊飞了一群鸥鸟。旁边有游人讶异地看着我,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个独身女子,满面泪痕地站在湖边对着湖面大喊,这本身就是一个新奇、丰富的故事。
陌生的眼光里,眼泪不管不顾地流下来。耳边有风拂过,像小诗靠在我肩上说话。小诗说,茉茉,等我们存钱了,去三亚吧,去天涯海角;茉茉,我们去云南定居吧,开一家小客栈;茉茉,如果将来我老了,你会牵着我的手,一起看夕阳吗?茉茉,如果我比你先死,记得在我坟前种上茉莉花……
而现在,小诗,我在云南,用我的眼,我的心,替你看我们憧憬过的风景。
昆明——大理——丽江——西双版纳——香格里拉——泸沽湖,我给自己定了一条流浪的路线。是的,我觉得自己血液里有流浪的气息。中学时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就曾傻傻地想将来某一天也去四处流浪。后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身体是用来流浪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而现在,我的身体,正在流浪;灵魂,却留在了小诗身边,为她不歇地歌唱。
到达香格里拉的时候,我的体力越来越差,梅里雪山是无力登上去了。而纳帕海,因为还是三月,四野荒凉。于是,选择了独自到松赞林寺,一路上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宽阔的道路上,我能听到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眼前飞舞的经幡,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五彩的颜色,映衬在蓝天白云下,有藏民在磕头,双膝弯下,趴直身体,向前方伸直双臂,磕头,然后起身,一次次重复……
简单、原始的信仰,持有这种向往的人,该是幸福的吧?我呢,有过信仰吗?
晚上,躺在旅店里,呼吸困难,头疼恶心,感觉自己“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
小诗,走在前面的,会是我吧?你会在我的坟前种上茉莉花吗?昏昏沉沉的时候,小诗的面容,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努力朝着她笑,叫她的名字。
意识稍稍清醒点,才看清面前的人,不是小诗。那是住在隔壁的女孩儿,给我送来一个氧气瓶。女孩儿扎一个简单的马尾,休闲衬衫,牛仔裤,利落清爽。和我一样,她也没有跟团,一个人转悠在各个景区。
我叹一口气。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身体也不好,她说。见我不言语,她便不再搭讪。只说,我住在你隔壁,有事儿叫我。
在旅店呆了一天,我再也坐不住了。对小诗的想念,越来越强烈,夜半醒来的时候,面对着外面冷寂的月牙,发现自己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对她的思念,没有一刻停息过。我不能停下来,必须再往前走,去这次流浪的终点——泸沽湖。
出发前,我到隔壁跟女孩儿道别。“你下一站是哪里?”她问。我说泸沽湖。女孩儿很兴奋:我也想去泸沽湖,不如我们结伴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女孩儿微笑的时候,双眼如同两弯月牙。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有点杨小诗的样子。只是,一口北方话,有东北的味儿。
有那么一瞬间,我又有了看到杨小诗的错觉。似乎,我没有拒绝她提议的理由?
(六)唯见江心秋月白
从香格里拉返回丽江,又在丽江留宿一晚,次日上午乘开往泸沽湖的班车。大巴车到达宁蒗县城,再换乘小巴到泸沽湖。一路上,我都不说话,眼睛盯着窗外掠过的树。我的脑袋,已经有了晕眩的感觉。
你这人,不认识的,还以为你有语言障碍。她递给我一瓶水,说,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咱俩哪像旅伴呀,别人看着倒像上辈子的仇人,欠债没还,还是欠情没结?
我回头看她一眼:你说什么?她不再言语。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哎,我叫江秋月,你呢?
“唯见江心秋月白?挺好的名字,安静。”我说,“沈茉茉。”
“上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吧?”江秋月笑,双眼又弯成了小月牙,“中学课本里的诗句都还记得,不赖。沈茉茉,茉莉花,喜欢它的芬芳淡雅,真好。”她自言自语一般。
我仍然盯着车外,只是看向了前方。疲倦,晕车,我的体力越来越不支了。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江秋月指指自己的肩膀,问我。我摇摇头,把头伏在前面的椅背上。倔驴,真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她小声嘀咕。
抵达泸沽湖,已是傍晚。
车停稳的时候,江秋月拍拍我后背:到了,下车。睁开眼,发现自己差不多倒在她的怀中,她的两条腿曲着,踮着脚尖,保持着九十度,用右手环着我的腰,以免我跌下去。
直起身,我抓过背包,低着头下车。我的脸,又开始没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