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邹燕来整个人险些被拍在车门上,外面传来尖锐的马嘶声和车夫有些惊慌的喊叫。
邹燕来定定神,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侍卫的声音才自车门外传来,那人道:“大人,前面恐怕是出事了。”
“什么?”邹燕来掀开车帘下了车,才一露面,登时被一只诡异的大鸟从头皮上擦过去,他吓了一跳,忙低头躲过,只见天地间竟是乌黑一片,星月不见,方才还是十里艳阳天,此刻却突然黑了下去,滚滚的大雷自天边响起来,古怪的飞鸟通体乌黑,仔细看竟是食腐肉而生的乌鸦,盘旋不去,异常可怖。
邹燕来心里一颤,第一反应便是打××出事了,然而紧紧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明白被宋阿大将军一阻,施无端的手其实伸不到这里来,他愣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障眼法,但是心里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突然一片嘶哑的爆裂声在身后响起,邹燕来骤然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的侍卫和车夫都不见了,便是连拉车的马都没了踪影,仿佛那些活物从未存在过一样。
施无端果然是对教宗中人赶尽杀绝,邹燕来冷笑一声,提起随身的宝剑,大步往西北的方向走去――这阵法他曾经见过,是个小活阵,叫做累递小阵。
第六十九章:第五盏灯
西北原本高山,此刻变成一览无余的平原,边界模糊在天地相接的线上,了无起伏。放眼间能看到极远的地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根本什么也没有。
人站在中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天地浩大,死生都仿佛一线而止的狭窄,何况生平起伏,何况人世荣辱。
邹燕来狠狠地咬住舌尖,一刹那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一样,飞快地被那样的浩大掩埋下去。
累递小阵,虽然名为小阵,但是其中一厘便是一层,再一厘便以倍数叠加,尺寸之间,能至无极。
邹燕来驻足,拔出腰间佩剑,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长剑死死地钉入地下。
剑柄向下,微微轻颤,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缕肃杀的风,使得那停剑之处如同坟冢,在死寂的地面传出仿佛蜂鸣一样的微音,仿佛显得周遭更空了些。
邹燕来捏住眉心,心里想道,若不知累递之数,岂不麻烦?这样大的一片地方,施无端究竟会用哪个数?
然而施无端并没有让他猜很久,就在他稍加站定的时候,突然西北方向的尽头打下来一道惊雷,一直砸到地上。整个大地震颤了起来,一条深深的裂缝从仿佛潮水一样,从远方奔涌过来,正好擦着邹燕来的身体划过。
以某种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横扫过整个平原。
然后剑的蜂鸣诡异的停止了,片刻后,狂风从地缝里升起,带着大地深处的某种咸腥味道,仿佛最深处的愤怒被火种点燃。
被万物踩在脚下、沉寂了千万年的大地突然暴怒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压抑中变得越来越动荡,有一天推开所有的山,抖落所有的雪,哪怕将自己也变得千疮百孔,都要咆哮出来。
邹燕来被那样深沉的咆哮震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那轰隆隆的声音和狂风的拍打下,像是一只随时能被吹走的蜉蝣。
他双膝陡然一软,跪在了地上,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在按着他的脖子,把他拼命地往下压,叫他顶礼膜拜着什么一样。
随后大火烧起来了,无数的人影在其中闪过,就像是空旷的平原上突然填充了无数的怨灵一样,他们像是被末世的海浪卷走的贝壳,忽而南北,不知该折往何方,如同一把浮萍。
然而此时,这些浮萍聚集在一起,终于让整个海面都变了颜色,他们个个面孔模糊,不知男女老幼,仿佛只是一个影子,忽的闪现,又忽的消失,变成了那大火的燃料。
顷刻间从生到死,汗青历历——从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开始,从本朝建立开始,从前朝崩塌开始,从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灯下在第一片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从天生万物草木初长开始,从开天辟地、洪荒宇宙自混沌分开开始……
最终全都止于灰烬。
仿佛一生只为这一次燃烧,只为这一次祭祀。
大火逐渐包围了整个天地,邹燕来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了——这是阴尸火!
当年趁着太阴将缺的至阴之时,邹燕来自己在古吉城外施法点过一场阴尸火,以那些城外乱葬岗的死者尸骨为引子,烧出了一个绝世魔君。
那场大火直接引发了数千年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和对峙,使得城中飘出了灰色的雪花。
却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邹燕来心里忽然生出某种错觉,他想,施无端这把阴尸火到底是在用什么做引呢?他难道真的是一道天雷劈开了阿鼻地狱,将所有阴司小鬼全都放到了地上,一同做了燃料不成么?
天下阵法……无有能出施无端之右者。若世上真有神仙,神仙有他这样的能耐么?
翻手创世,覆手毁之。
打下身上烧出阴尸火……邹燕来狠狠地一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施无端这是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三大教宗共同为打××加持,如今教宗凋敝,然而一代又一代高人前辈们留在教宗中的“核”并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会同整个山河产生某种奇异的共鸣,就像是已经融化到整个河山的骨血里一样,只要这一点微末的生机源源不断,打××便不会断。
施无端却将打××截在了三阳关,设了累递小阵,将尺寸空间扩大到无止无休的地步,然后烧上了这一把空前绝后的阴尸火。所有在战火和乱世中颠沛流离乃至身死的魂魄全背卷入其中,死者填充道路,怨气冲天,这样的大凶之地,必然导致教宗加持的反噬。
为什么是三阳关?
因为三阳关以北不到百里便是大菩提山,往西不过三条河脉,便是九鹿山,往南不过一条山脉,便至密宗谷地。
不……邹燕来慌张起来,打××如同朝廷心脉,心脉被截断,则南北不通,南方大关尽去,此刻菩提山被围,西北动荡,还有什么能拯救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社稷?
不!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那根软下去的筋突然绷直了,大风将他的发髻吹开,有些干枯的头发在空中上下飞舞,就像是二十几年前那祭台上的老颜太傅一样,他死死地握住钉在地上的剑柄,慌乱恐惧的眼神突然坚定下来,就像是无数的殉道者那样。
随后,这位密宗出身、宦海中几经起伏的邹大人一只手指天,结成法印。他闭上眼睛,那空中结成的一点光亮飞快地便被无边的风火打得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