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余生八岁的时候,启忻就不常带他了。他始终是她选出来的太子,就该尽到太子的责任,她给他找了很多老师,让他学习很多的东西。启余生也不闹,乖巧的按着她说的去做,哪怕是学那些他不喜欢的晦涩东西。
启余生十岁的时候,皇夫大人病逝了,启忻向来是玄衣素袍的,这回也让他穿了一次丧服。其实皇夫病逝是大事,应该举国同悲,启忻的态度却很冷淡。她从来都是个很自私的人,她不管该与不该,或是谁更可怜。只要一想到季无瑕身死那日自己与那人成亲,就恨不得世上不要有那么一个人。而现在,终于是清净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宫里人少的可怜,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宠早在接启余生入宫之前就被启忻打发了,后来皇夫又死了,偌大的皇宫,不算那些宫人侍卫,其实也就启忻和启余生了。有臣子硬着头皮和启忻反应那么个问题,启忻彼时脾气还算好了,没发火也没折腾,就把那折子拿去垫了桌角,后来也没人敢提了。
启余生十五岁的时候,启忻已经过了而立,面容未老,整个人却都沧桑了。启忻问启余生,“朕这皇帝做的实在不行,你觉得日后史上会给朕一个什么名头?大昏君吧?”太子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说,“在儿臣心里,您一直是个好皇帝,以后史书之上,您也会受万民敬仰。”
启忻笑着摇摇头,“该怎么就是怎么,朕着实也衬不起万民敬仰。只是余生,你得答应朕,千万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启余生转着眼珠子,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儿臣知道了。”其实在他心里,启忻就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值得他去学习的人。
启余生知道,启忻最宝贵的有三样东西,就连他也是不能随意触碰的。一是她手上戴着的,从不离身的那枚血玉扳指,她说是先皇送她的生辰礼物,又说是故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启余生一直等到很久以后才弄懂了她的意思。
二是一个锦囊,启忻把它放在枕边,每天晚上看着睡觉。启余生觉得很诡异,他一直没弄明白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只知道启忻是不允许任何人去碰的。之前有个新来的宫女收拾她的床随手拿起来搁在了一边没有放回去,被她知道了,不由分说的砍了人家两只手。
那是启余生第一次见识到启忻的狠厉,所以就算他好奇,也没有敢去碰,甚至连问也不敢。还有一幅画,挂在御书房里,被保养的特别好。画上一个穿道袍的女人,嬉皮笑脸的一点儿修道之人的气质都没有,启余生以为是什么传世古画值得启忻那样细致对待,后来才听说,只是启忻托人画的。
启忻死的时候才三十七岁,就已经花白了头发,太医说她这些年抑郁成疾,已经没法治了。她临死之前,还差两三年就及冠了的启余生哭的差点儿背过气去,启忻废力的摸着他的脸,居然是笑了。她说,“余生,娘亲终于可以解脱了。”
启余生更是放声大哭起来,他嘴里嚷嚷着,“不要,我不要你死。娘亲,余生还要你保护,你死了我怎么办?”启忻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不能再哭鼻子了。”启余生不听她的,跟个孩子似的一直哭喊着。
“余生,”启忻拉着他的手,“你好好听娘亲说话。”启余生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看着她,启忻叹了一口气,细细的交代,“丧礼不要大办,我该葬在哪里,早就和你说过的。你把我火化了吧,把骨灰葬下就行。我床头锦囊,你记得,一定要随我入葬。这扳指就留给你了,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她缓缓的摘下手上戴了十多年的扳指,套在了启余生的拇指上,启余生跪在她床前,默默地流眼泪,没有再敢哭出声来。启忻揉揉他的脑袋,“乖孩子,你比娘亲适合做一个皇帝。记住,百姓安居乐业就好了,不要去打仗,不许打仗。”
启余生点头,一直点头,她说什么他都答应。启忻安心了,视线移到天花板上,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画上的人是谁吗?我现在告诉你,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那幅画不用随葬,你烧了它,撕了它,都可以。”
启忻伸手在床头摸索着,启余生替她把锦囊找到,放在了她手心。启忻把锦囊捧在心口,兀自念叨了一句,“我迟了那么多年,也不知她可还等着我。”她又掀着眼皮子看了一眼启余生,终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呼吸。
启余生这下子却是没有放声大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颤着嗓子高喊一句,“儿臣恭送娘亲!”眼泪啪嗒啪嗒的砸在地上,启余生抹了一把脸,慢慢的站起身来。寝宫里外都是哭声一片,有宫人喊着“皇上驾崩了”去通知各位大臣,启余生突然觉得自己和世界隔离了。
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死了,但她应是开心的,启余生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娘亲,愿您,真能找到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来的晚了些=_=
☆、番外:重生
启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她恍若梦见了她的一生,梦见她的父皇,梦见她的江山,梦见了季无瑕。梦做的太荒唐也太真实,以至于她醒来之后,一时搞不懂自己身在何方。
她坐在床上,愣愣的看着熟悉的房间,有些不可置信的咬了咬嘴唇。她分不清,到底刚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已经死了的,脑海里还残留着启余生的哭声,怎么一睁眼,就全都乱了套了呢?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角,那里留着她咬出的齿痕,有些痛痒。
门吱呀一声开了,启忻偏过头去看,启天恩贴身的太监洪景走了进来。她安静的坐着,洪景在她床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笑盈盈的弓着身子,“殿下醒了?”他喊她殿下,不是陛下,也不是皇上。启忻低着头看自己的手,肌肤细嫩,虽带了些薄茧,但还分明的就是一双少女的手。
“洪总管。”启忻慢慢的开口,听到耳朵里的是久违的少年音色。洪景应了她一声,“殿下有何吩咐?”启忻身子有些发颤,冲他伸出了一只手,“把镜子,给我拿来。”洪景一头的雾水,却还是听从她的话,去梳妆台边给她拿了镜子。
启忻接过那面青铜镜,端正的摆在了眼前。那里面的容颜略有些模糊,却依稀能看出来,那发饰,衣着,正是她年少时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启忻又抬头看洪景,“洪总管,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洪景以为她睡觉睡得迷糊了,笑着说,“八月二十三,秋狩的日子啊。殿下忘了?皇上可还等着您的四连冠呢!”
洪景的声音在启忻耳边炸开,炸的她有些头晕目眩。八月二十三,秋狩,她第四次参加,十五岁,遇到了,那个人……她的身子禁不住的发着抖,把青铜镜搁在了床上,穿了鞋子,踉踉跄跄的跑去了门口。
用力的把门推开,门外整齐的站着两列侍女,正等着服侍她洗漱更衣,见她出来,哗啦啦的跪了一地,“奴婢给长公主殿下请安。”她愣在了原地,眼眶儿又酸又胀,洪景从后面跟上来,有些担忧的问,“殿下这是怎么了?身子,可有不适?”
“不,我很好。”启忻伸手揉揉眼睛,含着眼泪笑出了声,“我只是,太高兴了。”她一挥手,平复好情绪,对门口跪着的那些侍女说,“进来吧。”侍女们谢了恩,启忻让开身子看着她们鱼贯而入,又对洪景道,“我收拾好了就过去找父皇,洪总管先回吧。”
洪景便告退了,启忻由着那些侍女伺候她洗漱,更衣,梳头,等一切收拾好了,立刻迫不及待的去了启天恩宫里。启天恩正等着她,父女二人一起用了早膳,便该出发去围场了。启忻还是跟做梦似的,直到到了围场,看到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才稍稍定下了神来。
“忻儿怎么了?看着不太对劲啊。”启天恩亲手把箭袋绑到启忻的马上,又差洪景把他自己的弓给她拿过来。启忻伸手摸摸马头,笑着摇摇头,“谢父皇关心了,女儿想着今日秋狩,昨晚有些兴奋,没太休息好罢了。”
启天恩这才放了心,指了好几个人给她看,道,“那些可都是你的劲敌,不过在朕心里,朕的女儿绝对比他们都要优秀。你已经连续三年夺冠,今年,可不能让父皇失望了。”
启忻只微微一笑,接过洪景递来的弓,翻身上了马,“父皇就在这儿等着女儿满载而归吧。”那边锣鼓齐响,启忻捏紧了缰绳,深吸一口气。她策马奔了出去,不管沿途的人和风景,固执的朝着她应该去的地方奔过去。
马蹄践落野花,她的马跑的飞快,很快就到了密林深处。她努力回想着曾经走过的路,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现在是不是一场梦,也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是否重活了一场。她只知道路在前方,那个人或许也在前方,无论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就算要沿着曾经的轨迹再重走一遍,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会紧紧的握住。
或许是对危险的自然感知,又或许是变相的一种近乡情怯,启忻握紧了手里马鞭和缰绳,心里不由自主的打着鼓。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事终究是重演了,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大黑熊从密林里钻出来,它身上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味,大张着嘴,口涎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下流个不停。
马受了惊,把启忻掀落在地上,她轻轻的闭上眼。如果她能出现,那她就不会有事,如果她不出现,启忻想,这一切就都是梦了吧。而事实上这确实不是个梦,她腿上的伤在隐隐作痛,耳边依稀有破风的声音。她快速的睁开了眼睛,那个格外熟悉的背影,十几年也未曾忘记的身影,猛然跃进她的视线里。
长剑□□了黑熊眼睛里,那畜生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一身白衣素袍的女人轻快的把她抱在怀里,脚尖轻点,几步跃出了林子。启忻抬着头去看她,那一张熟悉的脸,终于又切实的出现在了她眼前。
视线模糊起来,启忻下意识的要伸手去摸她的脸,那女人已经把她放在树下,抽身又进了林子里。启忻的手僵在半空,耳朵里是凌厉的舞剑声,还有那头黑色大黑熊更为凄厉的叫喊。很快,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启忻小心翼翼的呼吸着,看着那人慢慢又出现在她眼前,浑身的血。
“没有足够的准备就不要随便去探测未知的地方,真蠢。”那人丢了手里的剑,与多年前同出一撤的语气和音色,她半跪在启忻身边,撕了衣角给她包扎腿上的伤口。启忻看着她脸上的的血印,终于颤着手摸了上去。女人手上动作一顿,却没有停下来,认认真真的把她的伤口包扎好。
她站起了身子,弯腰抱起了启忻,启忻抬着头看着她,下巴线条依旧是冷硬的,眉眼之间依旧是寡淡的,但是启忻真的觉得,格外温暖。她往她怀里蹭了蹭,那女人把她抱出了那片危险区域,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笑着说出她的台词,“那只笨熊死了,你可以让人去抬出来,你就赢定了。”
她把启忻放了下来,揉一揉她的脑袋,转身就要离开。在很久以前的以前,这就是宿命给她们最初的相见,那时候启忻发着愣任由她离开,现在也依然发着愣,却不顾一切的喊出了她的名字,“季无瑕!”那人停了脚步,回过头,表情有些惊愕,“你认识我?”
启忻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终于,终于……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压低着声音哭泣,果然是她,一直以来,都是她。
季无瑕走过去,蹲在了她身边,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喂,你别哭了。”启忻露出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她,还是忍不住的抽泣。季无瑕抱着膝盖,她此时没有穿道袍,一身染血的素白衣衫,笑盈盈的看着她,“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啊?”
启忻用手背擦擦眼泪,忽然伸长双臂,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她现在看来不过十四五岁,季无瑕比她大,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了?被那笨熊吓着了?呵,别怕啊,我已经把它杀了,伤不了你的。”
启忻在她怀里,发出沉闷的声音,还略微带着颤抖,“无瑕,你不要,不要再丢下我了。”季无瑕皱起眉,轻轻松松的把她抱了起来,疑惑的问,“小姑娘,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启忻伸手去摸她的眉角,眼睛里氤氲着季无瑕看不懂的温柔,“你不是会算命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季无瑕忍不住笑了,“是了是了,我是会算命的。可是小姑娘,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我算什么,可都得付出代价的。我也不管你怎么认识我,也不管你怎么知道我会算命了,我还有事,再送你一段路我就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