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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华蓉的酒一瞬间就醒了。
听见泉源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华蓉没有预料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源源,我——”
泉源疲惫万分,她向华蓉摆摆手,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张口。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待在华蓉面前,只是她茫然地想想,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去什么地方。
最终她只好在沙发上坐下来。
实在太累了。
华蓉看着这样的好友心乱如麻,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只好颓唐地在沙发另一边坐下。
华蓉难以想象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俗语说酒后吐真言,难道那些话会是自己的真心吗?
华蓉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揪紧了,懊悔像小钢针似的戳着她的良心。然而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吃。说出去的话究竟要怎么收回?华蓉转过头,她并不想这样软弱地只知道哭,可是这个时候除了哭还能够干什么呢?
泉源却哭不出来。
泉源的医生曾经跟她说过,情绪应该引导,但并不能太压抑。心里有什么难过想法的时候可以痛快地哭一场。眼泪可以洗刷灵魂。即使是激动的时候也可以哭,就像喜极而泣那样,让沸腾的情绪慢慢冷却。
但是泉源哭不出来。
泉源想正常情况下无论谁对谁错,都应该多少觉得失望与委屈。泉源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产生这样的情绪,她觉得空空茫茫,麻麻木木,没有太多的感觉。
刚才那种喉咙被扼住一样的窒息感已经消失了。泉源庆幸自己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再次患上失语症——她已经不是那时候无助脆弱的孩子——如今她已经明白怎么样让自己平静下来,怎么样让自己开口说话,怎么样对付那样不愿面对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困难的,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胸口还是沉甸甸地难受,但泉源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想自己为什么要跟喝醉酒的人较真呢?
她转头去看,发现华蓉扭开头,肯定是在哭。
华蓉这个人其实也是个泪包。她这个人,生气自己没有做对事情的时候就会哭个没完。
泉源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要劝劝她——泉源不希望华蓉哭,但想要开口的时候又觉得意兴阑珊。
这种时候不需要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坐了很久,泉源没有去计算时间,只觉得漫长得不可思议。
寂静会令时间变长吧。
她朝华蓉的方向看去,晕黄浅薄的灯光使得落地窗外的景色变得朦胧不堪。夜晚被分成三个部分,城市地面上璀璨的夜晚;被灯光渲染成橙色紫色与红色的夜晚;还有最上面,安静无声的沉蓝色的夜晚。
华蓉也看着那样的夜晚。
她已经不再哭了。
她青春年少的时候确实是个哭包,有时候想到自己做错的事情就会既委屈又气愤地红眼眶,但她毕竟也已经大了。
十年的时光并不是玩笑。岁月流淌总会留下痕迹。
她与泉源互相嬉闹与扶持地走过这样一段人生路,已经不是生个气就能够开口说绝交的小孩儿。
华蓉忽然站起来把背灯关了,她望着窗外的夜晚,又回头来看泉源:“刚才我们说的话能不能都当没说过?我不能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
“昨天下午你答应过我以后有事会跟我商量。”
泉源看着她:“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那时候那些人是去找我的。”
泉源说得太平静,华蓉忽然觉得心酸:“我知道。我妈从警察那里听说了,她告诉过我。”
“嗯……”泉源说:“其实我也猜过你有可能早知道了。你妈拿水果来道谢的时候你没来。”
“她不让我去,不,源源……”
泉源摇头:“我知道,我妈名声不好。”
再解释也没有意思华蓉说:“所以我不是为了报恩才跟你做朋友的,小时候我还迁怒过你,到大了之后我才知道你有多难能可贵。我不能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们一直是朋友。”
华蓉觉得自己终于从高悬的崖上轻轻落回地面。
“我们要一辈子做朋友。”
“好。”
然后泉源又许久没有说话。
久到华蓉以为她睡过去了。
泉源却突然开口:“别的事情我都能告诉你,但是我跟小希的事你别插手。”
华蓉看着她。
泉源说:“你想得太简单。”
华蓉说:“异性恋也有各种问题,你们可以先在一起,以后的事情大家一起解决。源源,你不要做什么都这么悲观。”
泉源摇头。
“我看她的样子未必是对你没有感觉。只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她未必不答应你。”
泉源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她会答应我。”
“是我自己不行。”
她的声音万分疲惫:“就连华夏也接受不了我,何况是她的父母呢?我不能让她变得众叛亲离。”
“她未必是这样想的。你又怎么知道她父母一辈子都不同意?过几年你们活得好了,说不定就能被大家接受了呢?”
“万一没有呢?”
华蓉不能保证这种万一绝不出现。她说:“不是怎么知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种事没有试试的说法。我不想让她名声变烂,不想她一出门后面就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女同性恋,说她是变态。”
“源源,我知道女同性恋不是变态……你别这样说。”
“别人呢?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我受不了让她受这样的苦。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每次出门都听到别人说我妈是破鞋,说我是没爸的野种……就算她愿意陪我面对这一切,我自己心里过不了这道坎。”
“你可以带她出国,有多少人会认识你们呢?源源,你别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谁有这么多时间一直盯着你们不放?大多数人说一句也就再想不起来你了,你何必……”
“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受不了。别说了。”
华蓉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并不是雄辩家,没有办法舌灿莲花。她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她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朋友。
“很晚了,去睡吧。”
泉源站了起来。
华蓉犹豫了几秒,还是开了口:“那刘云……”
“我确实想认识一些那边的人。我不会乱来的。”
华蓉说:“我相信你。”
“嗯,晚安。”
“我对刘云有偏见,你不要介意,要是你能喜欢上她……”
“我知道的,晚安。”
泉源回去自己房间了。
华蓉颓唐地坐在沙发上。
今晚的话题让她不由自主想起过去的事情。
熙攘陈旧的老街道,窄而幽深的小巷,彼此熟识的邻居……有一天附近学校买下了老住宅区的一块地,然后建了一座教工宿舍。学校里有个长得仙子一样的绘画老师带着自己女儿住了进去。
那女孩跟自己同岁。
她与附近的孩子都不一样,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骄傲又矜持的公主一样的气质。她的母亲也与周围那些喜欢聚在一起说长道短,生活里锱铢必较的阿姨们不同——轻柔得像风,飘渺得仿佛一缕云絮。
华蓉非常期待自己以后能够考进那所学校,然后做这个绘画老师的学生。她对这个女孩子羡慕极了。她的许多伙伴都对这个总是有从大都市里代买回来的漂亮衣服穿的女孩子羡慕极了。小女生的羡慕渐渐就变成了排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种流言就蔓延开了。
“听说泉老师没嫁过人。年轻的时候跟别人胡搞,未婚先孕出了个孩子,结果让人家踹了。”
“怪不得她女儿跟她姓呢。”
“眼睛都抬到天上去了,假仙儿似的,心里只不定在想什么。”
“装着那股劲儿勾搭别的男人吧。”
华蓉后来知道,这些流言是有个求而不得然后恼羞成怒的泼皮传出来的。但是泉源的母亲从来没有反驳。
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听到母亲跟邻居的阿姨在一起嘀嘀咕咕。
隐约觉得是泉老师家出事了。
“正室找来了……”
“作孽哟,原来在外面给别人当小老婆……”
“怪不得生活得那么好……”
“她女儿穿的衣服一件都要好几十……”
华蓉听不太明白,她想凑过去听听,就被母亲做势打了个栗子:“小孩子家听了污耳朵。以后别跟那家孩子玩知道吗?”
那时候的华蓉于是明白了,泉老师的家里发生了一些难堪的,令人羞耻的事情。
那个白水仙一样优雅又高傲的美丽女人日渐消瘦憔悴,脸上总是挂着勉强的笑容,有时候家里会被人围上,发生争执,甚至会带伤。她也失踪过一段日子,听说是搬了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搬了回来。
华蓉那时候不明白这种骄傲与倔强。
泉老师与她的女儿就这样出现几个月又离开几个月,渐渐地来找麻烦的人就少了。
华蓉远远地看见这对母女的时候,只是觉得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揪住了心。
泉老师的美丽变得模糊起来。她的身体仿佛从云端跌进了泥里,她的精神却好像升到了更加高远、谁也触摸不到的地方。
她女儿的变化反而不像做母亲的那样令人心惊了。只是把漂亮的衣服都换掉,穿得低调而深沉,额发遮住了眉毛,远远看去像是个阴郁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