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温柔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
总是被拒绝与抵触也会令他烦恼生气萌生退意。
陈毓清觉得十分疲惫,他下了定论:“就这样吧。赫哲来了以后你们谈一谈。其实机票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你要是不想跟他一起走就自己改航班。”
泉源说:“我不会去。”
“你不要这么不专业。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你要是不想跟他相处,工作时间之外随你怎么样。但工作的时候不要闹小脾气。”
“不是因为他。我不会出去,也不会加入荣光。”
“你就是意气用事!”
陈毓清把杯子排在桌面上,又对自己在女儿面前发火有点懊恼。
“我最近情绪不太好,你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泉源觉得很难受,但她不能妥协。
开元并不是她一个人的。
那并不仅仅是她的心血,也是蓉蓉的心血,小妖的心血,老刀的心血……
而抛去这一切不谈,开元就是泉源的生活支柱。让她有事情是忙碌,有地方去躲避。
泉源的脑子里忽然冒出刘云那张灿烂的脸。
如果是刘云会怎么解决这种情况?
泉源从刘姨那里知晓了刘云家的一些事情,但她还是完全不能想象像刘云这样的人到底会怎么样跟家人冲突吵闹。
即使是父亲,不愿意的事情也可以开口直说……
但这在自己跟父亲之间根本没有用。
如果是刘云会怎么做呢?
泉源觉得心底苦涩。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就连面对父亲的时候都寄希望于模仿学习别人的方式。
“爸,去吃饭吧。”
泉源站起来,她最终选择退缩与逃避。
她希望饭后这件事情就能不了了之,但也知道那并不可能。
能逃一时是一时。
“你不要拖时间。你现在也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你以前身体不好,很多事情你做了我也就让你去做。但是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话。进入社会之后每一分时间都很宝贵,你在外面积累的经验已经够了。我不会允许你继续浪费自己的才华和商业头脑。你迟早要回陈氏来。”
泉源想这次对话其实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她重新坐下,有点艰难但还是说道:
“我不姓陈,不可能拿到陈氏的股份,爸爸,我在陈氏才是浪费时间。”
陈毓清觉得自己似乎从女儿的话中找到了女儿抗拒自己安排的原因。
陈氏虽然自诩名门豪族之后,但在战乱的年代也损耗了许多家底。社会改变得太快了,陈毓清的父亲一度要为家人第二天的米粮精打细算哀叹烦恼。但曾经见识过上流繁华的人毕竟是不一样的。陈毓清的父亲有头脑也有眼界,更加能够放低身段去与那些以往看不惯的人结交。渐渐地财富又积累起来,变卖的祖产也被收拢回来,家族再度兴旺。那之后又发生过几次动荡,但经历过大起大幅的陈家人都镇定地化解了危机,到了陈毓清的时候,家里也算有了一些规模。他原本叛逆过,但蹉跎了几年之后也明白如果没有家族的支撑,自己现在只能是个为生活奔波的小青年。他回去接受父亲留下的财富,然后把陈氏推得更高。
这是一段值得夸耀的家族崛起与再兴。但陈毓清的父亲也为后辈留下隐患。
泉源的这位祖父即使渐渐适应了新社会,但在骨子里却是个十足老派的人物。挫折与败落也也不能抹消他骨子里的骄傲浮华。身份与血统是他认为决不能马虎的东西。
老人过世前留下遗嘱,陈氏的股份不能被外姓人掌握,如果赠出董事会就有权收回。他还把自己手里的股份分成几份,最多的留给了硕果仅存的小儿子,但也有为数不少流入毫无商业头脑的血缘关系人手里。这些人以为自己手握权力就开始得意忘形,曾经令辉煌一度的陈氏又差点销踪匿迹。
陈毓清展现了自己非凡的手腕挽救了陈氏,但对父亲的遗嘱与父亲造成的盘错根结也无能为力。
遗嘱定立的时候有效期是七十五年。
富不过三代,泉源的祖父也不认为自己留下的财富能够庇护后世子孙,他给后辈划下了保护年限,希望后代能够居安思危。
但他没有想到社会发展的迅速程度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一份单纯由家族经营的产业会受到多少阻碍与困难。
他的保护书反倒像是一张病危通知单。
陈毓清接管公司已经二十七年,遗嘱时限还遥遥无期。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衰老,恐怕无力再扛起这份看似辉煌实际上摇摇欲坠的产业。但他认为希望是存在的。他有个优秀的女儿。
陈毓清选定了泉源做自己的继承人。
这并不是出于愧疚与补偿心态。
他具有一个成功商人应该有的洞察力,他知道泉源是一匹良驹。她能够成长成头马。她需要更广阔的天地去奔跑。
陈毓清说:“你想什么时候回家来都可以,族谱上也有你的名字。”
族谱上的名字是陈梦源,按照梦字辈排序。泉源记得父亲查阅族谱上的族训,翻到新排的名字诗里,指着神州毓梦归里的梦字给自己定好名字。
但泉源一直没有那种真实感。
她从来没有得陈梦源跟自己是同一个人。
泉源说:“我不想改姓。”
陈毓清觉得女儿是在闹别扭。高中毕业以后女儿自己去做了身份证,把户口上陈梦源的名字又改成了泉源。他知道女儿倔强,女儿被别人嘲笑成私生女,就绝对不愿意再向自己的家庭低头。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泉源知道父亲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她说:“我知道妈有遗嘱,她不希望我姓陈。”
陈毓清怔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泉源母亲的死在当时轰动一时,她离去得太惨烈,不知道自己给女儿造成多少创伤。警察也介入了调查,陈毓清为了保护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女儿一直守在医院。期间为了抚养的权利而跟律师详细讨论过。律师曾经提起泉源母亲的遗嘱,里面就有不让女儿跟随父姓的一条。
那时候的泉源浑浑噩噩,谁也不会想到她能听见,更不会想到她听见了还能记住。
陈毓清还是下意识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泉源不想谈论自己从何得知这件事,只是说:“我有遗嘱的副本。”
陈毓清深蹙眉头。
“是你母亲给你的?”
泉源摇头没有回答。
“那个时候你母亲因为长久的抑郁症精神已经不大健康,她的遗书和遗嘱都是无效的。你没有必要因为这样……”
“爸!……我不想听你说妈的精神有问题。我也不是在跟你赌气。妈死前只有这个愿望,我不想让她失望。”
“梦梦。”
陈毓清站起来,他看见女儿在颤抖。
那是忍耐着极致的愤怒与痛苦,令他依稀想起泉源的母亲也曾经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愤怒与痛苦。
那个时候我说了什么呢?
——那个时候,陈毓清并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母亲经历了什么,那正是他得知自己的妻子因为儿子的夭亡而患了疯病的时候,紧接着他又察觉泉源母亲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他害怕自己的女儿受到伤害,就对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说,你神经不正常,没有办法抚养她,你把女儿交给我,你先好好治病。
陈毓清并不知道被自己曾经深爱的人职责为精神病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会对对方造成这样大的伤害。直到泉源的生母自杀死去,他才听说,女人在弥留时曾经怨恨地叫喊他的名字,绝望地控诉他、质问他、指责他:你也认为我不配,你也认为我是神经病?!
那是陈毓清一生中说过的最为后悔的一句话。
然而他永远都无法乞求原谅,永远都无法获取宽恕。
陈毓清忽然明白了许多年来女儿对自己的态度。
梦梦她恨着我这个父亲吧。
陈毓清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瞬间变得那样苍老。
他瘸着脚走到女儿身边,但是没有办法伸出手去。
他仿佛看见幼小的女儿一边尖叫一边躲避自己的样子。
他害怕那时的情景重演。
他以为年幼的女儿什么都不清楚,但其实大人的纠葛她都看在眼里,所以才这么多年都无法解开心结。
这是上一辈人的错误,却要下一辈人来承担。
陈毓清自责懊恼,但自责懊恼也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泉源已经不是当时年幼的孩童了。
她已经明白,世界上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谁都没有坏心,谁都不愿犯错,结果最后的结局却那么糟糕,怎么都无法改变。
这就叫事与愿违。
泉源不觉得自己应该憎恨父亲。
她平静下来,说道:“去吃饭吧爸,赫哲要来了。”
陈毓清慢慢地挪回轮椅。
“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吧……公司的事你就当做我没有跟你谈过。我只希望你好好考虑跟赫哲的事情。人生里遇见一个可以共同生活的人实在不容易。我和你母亲是很好的例子……你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泉源点点头。
她扶父亲坐下然后推着他的轮椅:“我们去吃饭的。”
有些伤口永不愈合。
有些裂纹永不可弥补。
那就当做没有发生,不要触碰,不要纠缠。
生活仍旧可以继续。
世间的道理不过如此。
☆、第五十章
晚饭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撇开泉源与父亲之间因为谈话而起的僵硬气氛不谈,赫哲也显得束手束脚。他还喜欢着泉源,私下里接触的时候能够保持风度与自尊,但被长以这样明显撮合的态度叫到这里一起吃饭多少都有点不太好受。
泉源虽然对这种状况感到愧疚,但为了避免麻烦也只好刻意疏远他。
饭后泉源并没有在父亲家里多呆,第二天是周一,她以公司有些事情要准备为由先告辞离开了。
继母忙对赫哲说:“小哲开车来的吧?梦梦没开车,我有几盆花送给梦梦,你开车载梦梦一趟。”
泉源说:“我要先去公司,花阿姨先帮我养几天。”
泉源推拒得太明显,继母也只好说:“那你路上小心。”她并不清楚泉源跟赫哲之间到底怎么样,怕泉源这个样子让赫哲太没面子,就去招呼赫哲:“小哲难得来一趟,在家里多坐坐,宝宝也说很久没有见你,你们一起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