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见问,想读书人必不喜欢那等不上进的子弟的,忙道:“读过几年。”
林海道:“读了哪几本?”
这可把薛蟠难住了,嗫嚅半晌,林海见他磨蹭,又是一哼,方吼得他道:“《千字文》背得一半了。”
这已经是着实夸大了自己的才学,却把林海听得一愣,向前一步道:“《千字文》?”
薛蟠唯恐他不高兴,忙道:“《百家姓》也背了不少,《幼学京林》也背过。”
林海自启蒙以来,何曾听过《幼学京林》这书?转念一想,必是《幼学琼林》之误,一时哭笑不得,方知黛玉所云‘粗鲁无文’,还是过誉了他了,心中疑窦尽去,却又想:这薛蟠的妹妹必是与玉儿极为交好,才肯叫她花这样心思的,玉儿一贯心高气傲,看得在眼里的必然也是个才女,却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罢了,既妹妹有此资质,哥哥总不至真是个榆木脑壳,大约只是少些管教,才至于此,待我来徐徐调~教,不负女儿这一片叮嘱便是。
因他自己也是少年时候暌违双亲,又因方才一番误解有些内疚,因此这当口便格外和颜悦色,扶起薛蟠,连称贤侄,嘘寒问暖,与方才光景又大不相同。
薛蟠摸不着头脑,暗道这当官的人果然神气,亏得自己志并不在科举,不必与这等人应付,因也堆笑应和。
林海命人将薛蟠送入客房,叫管家收拾招待,方喜滋滋掣着家信再回房去读去了。
薛蟠在林府内住得几日,府中上下招待得极是周道。他商户人家,纵有家产,何曾见识过这样斯文享受?但见府中亭台院落,自规制至于题名对联,处处讲究;衣食起居,务求精致,许多菜吃着好,却是见了也认不得名色,衣裳看着漂亮,却怎么也说不出个道理,把个见多识广的浪荡薛大爷新开了一番眼界之外,又觉无趣,便托词说要做生意,向林海告别。
谁知先是说林海公务冗杂,等闲不得见,苦苦候了十余日,好不容易见了一面,林海又说贤侄如此资质,不科举上进,实在可惜,不如就留在此陪他读书的好。
薛蟠听闻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你想他当初连个贾政的约束都不肯受,这林府比贾府的拘束何止强了十倍,他怎肯留在此地?千辞万辞,哪知林海就是打定了主意,给他安排下房间屋舍,并上下服侍人等,除了个贴身小厮六儿以外,都已经换了一遍,薛蟠无奈,只拿薛姨妈说事,又说母亲在不该滞留在外,又说家中老仆出来一道做生意,不该抛下他们。
林海笑道:“贵仆早在你登门隔日,便携着货物南下,这时候只怕已经换得东西,又回京城了。”原来他一打定主意,便派家中下人陪同王二寻了素有口碑的店家将货物出手,又带着他们去相熟的丝绸作坊订货。当地商户皆给林府面子,买卖价钱尽都公道,一来一往,倒换了四五千银子的布料回去,林海便叫留下一个长随两个小厮,其余都先打发回京报信了。
薛蟠见势如此,只得无奈住下,他是个心宽的,见林海管得严,心内叫苦,面上只得苦中作乐,日日奉承林海,关怀饮食,只当一般子弟般侍奉。
林海独居久矣,家中忽然多了个少年,也觉有趣,便时时唤着薛蟠说话,起初倒也耐烦。
却说宝钗等薛蟠走了,也不去黛玉那,却日日寻了宝玉说话。
她晓得宝玉不待见自己,也不提那功名利禄的话,只拿些民生故事说嘴。她是看过不少闲书的,将那些闲情逸趣,编在野话里讲了,宝玉听了,也觉有趣,渐渐习以为常,见了宝钗来,便请进内屋,搬着凳子,端茶倒水,殷勤款待。便是院子里的小丫头并黛玉院子里雪雁几个,也爱听宝姑娘讲古,不上几日,凡是宝钗去时,黛玉跟前便竟没人了。
那日宝钗正说前朝阳明先生故事,说格物致知等语,宝玉竟是没听过这话的,听入了神,不断问些心学典故,宝钗一一讲解,不时拿眼去看隔壁。
因今日说的艰深,丫鬟们都不在,屋子里甚是冷清,因此黛玉一走过来,宝玉就瞧见了,笑道:“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呢?快进来。”亲起身让座,又叫袭人:“把前日宝姐姐拿来的八宝茶倒一杯。”
黛玉便走进来,笑道:“我难得来一次,你不拿好茶招待我,净拿些野东西来糊弄,真叫人伤心。”
宝玉道:“宝姐姐说这温补的,现下春夏之交,正是易感之时,你还是小心些着好。”
黛玉道:“我那有那么娇气!”斜斜挨着凳子坐了,袭人拿了茶来,她便浅浅一啜,又问:“宝姐姐在讲什么呢?”
宝钗笑道:“我在讲王右军的旧事。”
黛玉分明听见她方才说的是王阳明,此刻却说是王羲之,定是有话要说,便偏不趁她意回话,反而是宝玉接道:“王右军的典故,无非画鹅,有什么好讲的。”原来因王右军常被人称道用功,他便偏不喜这人物,宝钗亦知,向黛玉一笑,道:“王右军在王敦处听说谋逆大事,害怕因此被灭口,便佯装喝醉昏睡,逃过一劫,我原想他这样小年纪,有这样见识,已经是极难得的了,谁知我们这里藏龙卧虎,竟有人比他还厉害。”
宝玉忙问:“是谁?”
宝钗笑看黛玉不语。
黛玉知道她是讥自己明知故问,抿嘴一笑不语。等一时宝玉和宝钗说了几句闲话,宝钗辞出来,黛玉便也起身,行到门口,叫宝钗道:“宝姐姐?”
宝钗手里也正拿着一把扇子,闻言也学她拿扇子遮住嘴挑眉道:“怎么?”
黛玉便把她手一搭,道:“我有话同你说,你跟我来。”
宝钗不明就里,就随她过去那边屋里,堂前鹦鹉久不见她,分外亲热,上蹿下跳着叫:“宝姐姐,宝姐姐。”
宝钗笑道:“你都知道想我了,可见人不如鸟。”
黛玉白她一眼,道:“我就一句话,你听就好好进来听,不然,你自走了,我再不烦你。”
宝钗便含笑随她入内坐定了。
☆、第15章
黛玉款款坐下,望宝钗一眼,道:“论理你的家事我也管不着,但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说一句。”
宝钗听她把自己曾说的话原样说来,只微笑道:“我和你是什么情分?你只管说。”
黛玉被她暗讽了一句也不恼,只笑道:“我家信中嘱咐父亲,说薛大哥哥一心向学,求父亲将他留在扬州,指教一二。”话一说完,先拿眼打量宝钗,宝钗却不怒反喜,大笑道:“我怎地没想到?这法子好!”长身而立,一拜到底道:“妹妹厚德,此生难忘。”
黛玉倒被她惊得哎哟哟一声,一手去扶她,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张?你家就你哥一个独苗,被我拘在千里之外,你们也不担心?”
宝钗笑谢道:“只要哥哥向好,便送再远也不怕的。再说,以林老爷的学问见识声望,我哥哥拜在他门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黛玉道:“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本只叫他在我家读书,在你口里,便成我父亲的门生了,收下这等弟子,父亲也够头疼的。”
宝钗站直笑道:“自林家出来的,自然就是林家门生,不然还能怎地?”她一脸温润端庄,眼光中却净是调侃慧黠之意,正所谓一点春山眉尽情舒展,添出别样娇羞,一双秋水眼满载喜意,更饶几分妩媚,朱唇轻牵无蹙恨,柳腰款摆别生春,宝钗既如此吐出热心,黛玉又何忍妆出冷面?当下黛玉要笑不笑地一捂嘴,压着嗓子道:“随你。”
宝钗便又笑道:“你可如意了?别生气了。”
黛玉故意道:“谁有功夫生你的闲气?”又道:“姨妈那里,你要怎么交代?”
宝钗道:“只说是我的意思便是。我妈惯常听我的,再说又有林老爷的名头,不碍的。”
黛玉道:“林老爷,林老爷,叫得这样生分,你就叫一声林姑父怎地?我难道还和你分个清白不成!”
宝钗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又道:“林姑父是探花之才,又素有官声,我爹在世时便常提起。妈听说在林姑父那里,必然是欢喜的。”
黛玉见她夸自己父亲,心内一喜,那点子小心思再不拘束,便复与宝钗说笑,宝钗拧她嘴道:“一点子小事,记得这么久,人说你七巧玲珑心,照我看还是少说了你的,你这心至少有七十窍,每一窍就和针尖也似,七十个里面,有六十九个,专司记仇,里头又有六十八个,专记我的错处。”
黛玉道:“听听你这话呢,说得全天下就你会说话似的。”也原样去捏她的脸,又道:“老是捏我的脸,都给你捏糙了。”
宝钗一闪身躲过她手,笑嘻嘻道:“人家打磨宝玉,都是越磨越光,怎地到你这里就越磨越糙了?”
黛玉不依不饶,两个就在屋子里你追我赶,紫鹃几个在门口拍手叫好,惹得贾母叫人来问:“是又跟宝玉合气了还是怎么了?”
紫鹃回道:“是和宝姑娘在玩儿呢。”
那时候贾母也正出来,颤巍巍走到门口,把眼一望,道:“玉儿仔细别跌着,天热了,别出了汗感风。”
宝钗一听贾母的声音便停住,一则跑得微热,二则怪自己竟这么不稳重,脸上薄薄烧红一层,哪知黛玉趁着她停下,到底捉住了捏了一把,还捻着手指回味道:“好嫩滑皮肤,白生生像豆腐一样,真叫人想咬一口才好。”
贾母笑骂道:“玉儿又浑说什么呢,快和你宝姐姐道歉去。”
宝钗一福道:“我们闹着顽呢,外面有太阳,老太太快进来。”黛玉也一头滚到贾母怀里,扯她进来,亲奉上老君眉,又走去投了一把香,贾母道:“你快安生一会罢,这点子药气熏不到我的,你宝兄弟上回还说呢,说喜欢你屋里这味儿,嚷嚷着要把他那里也熏成这样。”
黛玉道:“老太太别听他胡诌,他那里最好是用甜香,腻腻的满屋子都是,他才如意呢,不然再又要和老太太闹了,说香饼也不舍得给他。”
她学宝玉学得极相似,贾母被她逗得合不拢嘴,拉着她道:“还是你知道他。”一边拉着宝钗,一边拉着黛玉,两个挨着坐下,问起今日饮食,又有宝玉听说老太太出来,也过来凑趣,再一时那凤姐、李纨等皆打发人来问安,迎春等也说走过来,贾母道:“罢罢罢,我一动,这么些人都来了,倒搅得玉儿这里不安宁。”起身让黛玉宝玉两个扶着回正屋,黛玉转回来方笑宝钗道:“连老祖宗都惊动了,宝姐姐好大脸面。”
宝钗道:“分明是你惹了动静,又怪我怎地?”
黛玉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把刚才给宝玉讲的那些,再和我讲讲。”
宝钗笑道:“莫非还有林才女没看过的书?”
黛玉白她道:“谁和你怪物似的,小小年纪,倒像过了几辈子的人,我自问看书算快,记忆尚好的了,和你一比,都比到泥土里了。”
宝钗因是两世为人,比她读书多也是自然,并不自矜,只细细与她分教,黛玉听得入迷,不觉就到了晚饭时节,正好贾母知道宝钗没走,派人叫去一道用饭,两人便肩并肩一路说话着去了,宝钗见用饭之后都上茶漱口再饮茶,想起一桩心事,等饭后把黛玉手一捏,黛玉会意,随着她走到僻静处,宝钗道:“饭后饮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