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冲她吐吐舌头,煞是可爱。
李纨本意在劝学上进,谁知选了一篇竟是满怀抱负不得志的文章,念过一遍,已经有些触动,待再细看时,更有几分感伤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个还当是正经文章解读,惜春道:“原来‘业精于勤荒于嬉’是出自这里。”
迎春道:“一直听得韩昌黎大名,今日见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探春却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观止’二字,有些过誉。”
李纨道:“你不懂,这是先贤大作,道尽世情。”
探春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讲,只是各人皆有些扫兴,一时屋中竟沉静下来,无人发声。
☆、第18章
黛玉见各人皆似有不乐之色,思书社原是宝钗起的头,不可叫她难堪,因笑推宝玉道:“你看了这半日,可悟了什么东西没有?”
宝玉道:“我看文字也还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派酸儒腐朽之气。叫我说,倘若真是有大才大德之人,自然有他乘龙造化之时,不当作这怨望之语,倘若真是平庸之辈,就当这国子监也还嫌他不够,又何敢作此妄言!”
李纨笑道:“宝兄弟想错了,假若世人都以才德量人,怎么有古往今来戏文里那些忠臣孝子之悲事?人之生也不过是时运二字,时运不济,纵你有咏絮之才、停机之德,又有何用?运道来时,便是那飞燕、合德,亦是终身富贵、享之不尽。”
探春听了也道:“总是天命,强求不来。”
黛玉于天命之事尚觉虚无,然而想到父亲一生无子,母亲早逝,自己在京飘零,不觉也生出人世无常之感慨,反倒是宝钗见她消沉,把她手一握笑道:“天命之外,事亦不过人为,譬如韩昌黎,虽则仕途不甚顺遂,转以攻书为要,文章传世,也足成一家,设若韩退之以怨怼用事,自暴自弃,何来这千古文章?”
宝玉笑道:“宝姐姐心气高,志向大,不巧我是个俗人,倒不大爱听这些话的。”
探春道:“二哥哥,你莫说这话,你生做男子,已是今生之大幸,偏还这么不思进取。我却只恨不托生成男子,好正正经经出去读书博取功名,做一地方父母,治下井然,黎庶欢欣,我亦得个史上留名,展胸中抱负才是。”
迎春笑捏她脸道:“这话大家姐妹自己玩耍的时候说说倒也罢了,可不要出去说了。”
李纨道:“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紧的。”
宝钗见大家重新说起话,又新叫人上了一次果子,李纨重又选了一篇,与迎春、探春两个看书,惜春说要吃冰酪,她□□只给了半碗,剩下的放着,又抱着她去探春旁边,香菱是想学的,无奈看了半日,不解何意,惜春见她生得可爱,又都是年纪小的,便拉她说话。
宝玉独自无趣,向宝钗问香菱道:“我一向不多见这位,不知是哪位屋里?”
宝钗道:“是哥哥身边伺候的,哥哥去了扬州,妈就把她叫进来陪着我们。”
宝玉便知端地,不好再与香菱多说话,黛玉见宝钗这里有本《花间词》,拿起来一翻,宝钗最怕她看这些感时伤怀相思之作,忙道:“那本印的不好,字小了,坏眼睛,我这里有本东坡的文选极好的,我最喜他说‘善养生者慎起居’之句,咱们一道品读。”
黛玉把书轻轻一掩,道:“我倒喜欢‘服人以诚不以言’。”
宝玉道:“林妹妹何时又看起苏东坡来了?”
黛玉道:“胡乱翻翻罢了。”
东坡学士之名宝玉是听过,著作却未深读,因随二人看书,翻一翻,正见‘左牵黄右擎苍’之语,不禁笑道:“寻常狩猎,给他写来却极令人想往。”
宝钗道:“说起来舅舅家与湘云妹妹家里都是要练弓马的,到你家倒没怎么见过。”
宝玉笑而不答。他日逐在学里见的多是斯文男子,忽然读到这等豪兴之作,颇为新奇,与宝钗一问一答,宝钗知无不言,旁征博引,不但把宝玉比下去,连黛玉也深自感慨,自愧弗如。黛玉且见宝钗逸兴遄飞,神采飞扬,比平常那端庄之外却多许多风流体态,更是纳罕,又因夏日,宝钗穿得单薄,动作之际,一截嫩藕般雪白酥臂露出来,上面只一个平平常常的金镯子斜斜挂着,却比多少装饰都来得明丽。
黛玉暗忖:古人所云‘冰肌雪骨’,那时总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才见其然。那心里不自觉就忘了前因,只盯着那一点手腕看,又见宝玉的目光也看向她手臂了,不知为何忽然动起了无名之怒,笑道:“宝姐姐,你这镯子怪好看的。”用力捉住宝钗的腕子,把她袖子扯正遮住手腕,宝钗一怔,笑道:“是个旧镯子,不然便送你了。”因褪下手镯,递给黛玉看。黛玉也正悔自己无状,一把伸手接过那镯子,自己脸上发烧,把头一低,眼角微抬,一觑宝钗脸色,宝钗浑然不知她心思,还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金啊银啊的,不然上回你生日,就打个镯子送你,倒还要省事得多。”
黛玉道:“我不爱金银,只因嫌他们是俗物。却不知金银虽是俗物,也要看佩戴之人,似宝姐姐这般人物,连你身上的金银,也不是寻常金银,而是至为清雅之仙器。”
宝钗向外一看,又转头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叫颦儿都夸起我来了?”
黛玉给她打趣,三分脸热化作十分,跺脚道:“我平常也常夸你的,不过不当着你面儿罢了。”
宝钗看她不知为何脸色通红,又见她这模样比平常又多几分娇俏,不觉伸手摸着她脸道:“好好,是我不好,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你背地里头夸我,下回你要背后夸人,且派人说一声,我找个千里镜、传音筒来,细细听了,再拿纸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林氏黛玉,夸薛氏宝钗若干句,骈四俪六地记下来,留作证据,再不叫你白费了口舌工夫,我还不知道领你人情,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声,把她手拍开道:“初来时我还觉得你像个端方的姐姐的样子,谁知不上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那里是个大家小姐,倒像是那小门小户…”说到一半止住了,却是有些言语,自觉粗俗,不好意思说出来,且私心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太数落了宝钗,顷刻间心思百转,只含糊带过,两手上四个指头提着扇子掩面不语,却又一眼横向宝钗,宝钗越见了她这娇嗔模样,骨头一酥,心念一动,无端生出几分羞意,下巴一低,轻声道:“你既然喜欢,先拿回去玩,改日我打个新的再给你。”
黛玉把镯子望她手里一拍,道:“用些不值钱的金银打发我,好个做姐姐的道理!”转身便走,挤到香菱身边,再不看这边一眼。
宝玉看看黛玉,又看看宝钗,笑道:“林妹妹就是这个性子,宝姐姐勿怪。”
宝钗偏生又恼起他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知道得很,那还用你说!”也转身往桌子边上一坐,拿着书假模假式地看起来。
宝玉讨了个没趣,他是天生好脾性伏低做小惯了的,倒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往姐姐妹妹那一堆凑。读书这等事,一人苦读当然无味,数人聊天讨论,便要有趣得多,倘或是美人姊妹环绕,那自然又更是一种乐趣,宝玉虽不甚上心,到底也看进去几分,又是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人,到晚饭时节,已经背得整篇《六国论》在肚里,方随众人回去。
不想半道上听见传话,说是老爷回来,想起许多日没问哥儿,要考校课业,把宝玉唬得如筛糠一般,暗悔不该淹留至这时候,很该早些回贾母身边才是,又想假使留在薛姨妈身边,也有个托词不去,现在走在半路,实在无路可免,只得托姐妹们快去和老太太报信,方哀哀戚戚地挨到前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早了一回了…一章写了3个小时的手速渣表示古文水平差钗黛一百八十条街乃们将就一下
PS:圣诞+作者上班前福利,今明后都有更…
美食剧场:
宝钗:喜儿,你知道磨豆腐的秘诀么?
黛玉(羞涩):不许说荤~段~子!
宝钗(微笑):真的是做豆腐的秘诀,不是段子。
黛玉(??):那做豆腐的秘诀是什么?
宝钗:首先,要有硬!硬!的豆子。
黛玉:……(为什么身上突然多了只手)。
宝钗:然后,要有水。
黛玉:(╯‵□′)╯︵┻━┻所以还是荤~段~子啊喂!
喵:目前有3个本文党,1个本文+太平欢党,1个本文+独孤景年党。
谁能告诉我晋江到底怎么弄投票啊喂!!!
☆、第19章
贾政近日事忙,好容易得了闲,回来便去赵姨娘处歇息玩笑,赵姨娘见他疲累,揉肩捏背,殷勤备至,待他疏散之际,却轻巧提起话头,说见到宝玉往宝钗那去,又不知哪里一点灵光闪现,并不直言宝玉的恶行,反而盛赞他和亲戚走得近,又说宝钗贤惠等语,把贾政气得七窍生烟,忙忙去了书房,喝叫拿了宝玉来,外面仆人不敢违逆,一面叫宝玉,一面回报贾母,偏生贾母午睡过头了,这会子才起来,众人并不敢直入回报,只任宝玉去了书房,贾政一声:“跪下!”
把宝玉唬得爬在地上,贾政因问:“怎么不在学里,又在园子里游荡?”
宝玉听这话头不对,慢慢道:“薛家姨妈设了席请宴,才从学里出来的,下午已经回去读书了,并不曾游荡。”
贾政冷笑道:“读书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要笑死人了。”
宝玉也是灵机一动,乍着胆子道:“真是读书的,因明年要开笔学文,薛姨妈家表姐荐了一本古文书,说是极好的,儿子借了来看,想说背一二十篇好的在肚里,日后写文时候,有个框架,再往里面填字,便不慌张。”
这本是宝钗今日评点文章之言,他听了一耳朵,随口借来,倒把贾政说得眼前一亮,思想这儿子何时竟有如此慧根,难道是天佑我家,使还可再兴旺一代?心内得意,面上越发冷峻,呵斥道:“你那点子学问,快不要把‘开笔’二字提起!四书都未背熟,便想要作文了,说出去要笑煞人了!且你这小小年纪,又有何眼光笔力,竟敢评价起旁人的文章了,荒唐!”
宝玉被他一骂,只低头不敢说话,哪想贾政得意不到片刻,又想薛姨妈是商贾人家,推荐的书未必可靠,又问书名。
宝玉回道:“是《古文观止》。”
贾政听了名字,略一点头,道:“你一下午,都看了些什么?说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宝玉只得把《六国论》背诵了一遍,中间多有错漏,大体是不错的。贾政见他确实背出一文,越发欢喜,又问微言大义。
宝玉下午时候指点文字,意气风发,这时却不敢把自己那点谬论拿出来激惹老父,眼珠一转,把李纨、宝钗、惜春的点评综说了一通,贾政听得虽是平常文人见识,却喜黄口小儿既能背诵,又能解义,捋须微笑,口内只是骂道:“一点子小孩子见识,也敢卖弄!还不快出去!以后再不许私自从学里回家,不然我捶死你!”
宝玉如蒙大赦,退出去,隔得老远方一跳三尺高,正好遇着老太太派婆子丫鬟来接他,见他完好地出来,都自欢喜,众星捧月一般迎回去,先向贾母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