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又惊又喜,惊的是黛玉竟这般掏心掏肺,喜的却也是黛玉这般掏心掏肺。她把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方叹道:“你比前一世可不一样了。”
黛玉笑道:“姐姐不也比前世不一样了么?”
宝钗忽然省悟道:是了,前世她和宝玉一处,他两个都是千娇万宠的人物,谁也不肯让谁,倒落得你猜我猜,各自枉费了多少眼泪!倒是我和她一处,我肯让着她,她自然也就迁就着我,我不藏着掖着,她自然也掏心掏肺,这就是将心换心,可见人之相处,贵在相互体谅,我们日后也是继续这般为上,既可相知,还省却了颦儿累心!
这么一想,眼神便越发旖旎缠绵,看着黛玉道:“你放心,我再不一样,待你的心总是不变的。”
黛玉被她说得又红了脸,轻轻靠进她怀里,宝钗便抚着她的头,拍着她的背哄着,渐渐两人都沉沉睡去。
☆、第45章
这一日宝钗破天荒地起得晚,睁眼时黛玉却还没醒,也不知夜里怎么睡的,竟趴在宝钗肚子上,宝钗只觉好笑,微动了一动身子,并不太麻,也就继续让黛玉靠着。
黛玉一头头发松松地散着,看上去又密又柔软,宝钗把手挪上去,手指卷住她一缕发丝,食指与拇指相互捻了一下,手指尖柔滑的触感令人难以放手,她便又悄悄地卷了一綹,五指都伸进黛玉的发丝中,轻轻抓拢,掌心里像是握了一团水草一般,玩了一会,放开,重新拿几绺再玩,再放开。如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方听黛玉轻轻哼着醒来,哈欠着抬头,半迷蒙着眼换了个姿势,宝钗问她:“还睡一会么?”
黛玉摇了摇头,却惺忪着眼爬到宝钗身旁,枕着她的手臂,宝钗并未察觉自己脸上已经泛起微笑,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左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再回转,手指刚好可以触到她的下巴,那几个指头便如自己成了精一般在黛玉脸颊上、下巴上逡巡摩挲。
黛玉被她挠得痒,哼哼唧唧地,宝钗被她哼得又觉好玩,伸着手挠她,黛玉和宝钗斗了半晌,在床上滚来滚去,翻得被褥全都开了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还闭着眼伸手叫宝钗给她穿衣裳,紫鹃要来服侍,也被她推开了,黛玉娇声娇气道:“就要你穿。”
宝钗也就笑着给她穿好,正好莺儿带着人从外头来送衣服,黛玉便从床上跳下去道:“我也给你穿。”
宝钗笑着走下地,张着手等黛玉,黛玉挑挑拣拣,选了一件,踮着脚给她套袖子,宝钗察觉了,微微矮身,两手一张套进去,黛玉又给她系带、穿外裳、配配饰,好了之后歪着头一看,颇觉满意,又拿着镜子给宝钗看,问:“你喜欢么?”
宝钗笑道:“你选的,我总是喜欢的。”
两人正是互诉过衷情,你侬我侬之时,恨不能时时刻刻都不分开才好,惜乎府中事务,说多不多,每日不过一二件而已,说少也不少,总是有要分开的时候。
黛玉便扯着宝钗的袖子依依惜别,叫她晚饭还来这边吃,宝钗也依依不舍地回去,将家中打点,将要走时,忽见薛姨妈满脸忧色,不免问一句:“妈怎么了?”
薛姨妈道:“扬州来信,说你哥哥要回原籍考学。”
宝钗一听就明白了:“是要考童生?哥哥要考学,那是好事,妈怎地愁眉苦脸的?”
薛姨妈就叹气道:“他这一去也好一年了,我本想叫他春暖时候回京看看,谁知他又要去考学,考不中还罢,考中了,必要留着读书的,又要猴年马月能见呢?”
宝钗便劝慰道:“妈这话说的不对,哥哥若能上进,日后衣锦还乡,接了妈去享福,相见的日子难道还少么!何必急在这一时。”
薛姨妈道:“大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做母亲思念儿子的心,你不会明白。”
宝钗见她消沉,陪她坐了一阵子,薛姨妈便道:“罢了,我和你姨娘去说话去,你也不要守着我,把家里事打发了,和姐妹们去玩罢。”
宝钗又劝她几句,起身出去,叫过报信家人问道:“我哥哥是几日启程?回家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考试?考完又去哪里?”
那家人回报道:“还住老宅中,有管家刘四并林老爷家里四个仆人照管,上学也有人跟着,算日子此时应该已经考完试,又往扬州去了。”
宝钗听了方点头,向各处拜访过了,回来和黛玉一道在贾母处用饭,饭后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回去。
二月中大体如此,唯探春因恐怕老太太觉得是宝钗惹出此事,替她担心了好久,打听得长辈们还不知是宝钗提议要灌黛玉,才放下心来。
又一个宝玉,原本只当府中女儿,皆是他的闺友,理当与他相知,谁知黛玉倒和宝钗一处,姐妹们渐渐的也与他远了,着实神伤,在屋中闭门休养了十余日,本来贾母纵容,倒还悠闲,谁知那一日忽然听门上报说“薛家大爷中了童生,回来报喜”。
本来贾府家大业大,一个贾琏捐官同知、贾蓉也已是监生,本不该将这当做大事。架不住薛蟠名声在外,又同学里几个子弟有首尾,这消息一传来,家学里便反了天一般热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个个都说“看不出薛大爷倒还有两下子”,又开出赌局,赌薛蟠能否上秀才,还有赌薛蟠是真凭本事还是买了考卷的,亦有与薛蟠素日相好、靠他接济的思量着等薛蟠回京如何替他贺一贺、捞些饭食钱粮的,如此种种,不几日,薛蟠中童生之事竟被当做个大新闻传开,连贾政耳朵里都听见,走来骂宝玉道:“连那薛家外甥都知道上进,你倒每日窝在家里,说是开笔,也不见你的文章在哪里,怕是字也许久未写了吧!”一通喝骂,立逼着宝玉出门读书,因学里贾代儒无心管教,便叫他去外书房外间读书,宝玉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出去,读书习字,苦不堪言。
薛姨妈与宝钗闻说薛蟠之事,自然欢喜,薛姨妈便想略办一席,请贾母等庆贺一番。
宝钗道:“特地为着一个童生办宴,似太小题大做,不如只说还花朝的席,女眷们随意一乐罢了。”
薛姨妈称是,定下日子,又派人四处传了消息,约好某日吃席,并吹打念唱的都叫齐了,宝钗又走去亲自请黛玉,黛玉正看紫鹃几个做针线,听见宝钗说,抿着嘴笑道:“姨妈早派人说过了,亏你还特地来说一遍。”
宝钗笑道:“我想反正也是要来找你的,顺道提一句,万一你不知道呢!”
黛玉只是笑。宝钗就探身去看紫鹃手上,见她们做的是一件单裙,讶然道:“这件我依稀记得去年就在做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好?”去年她来看黛玉的时候,还替紫鹃缝过两针,因此记得清楚。
紫鹃道:“去年做了没穿,今年小了,姑娘让改一改。”
宝钗听她这么说,才留神看一眼黛玉,贴着她比了一比,笑道:“是长高了。”
黛玉问她:“她们做衣服,你怎么又看了,又记住了?”
宝钗有些不好意思说,又觉这般违背她前时自定下的坦率相处之道,便半遮半掩地答道:“那日你睡着,我看她们不在,也拿着绣了几针。”
黛玉听见是她做的,就特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嗔道:“今年我生日,你没给我礼物!”
宝钗刮她的脸道:“哟哟,哪里有你这么直接和人要礼物的!你也不害臊。”
黛玉道:“那本是该我得的,你不给,我找姨妈要去。”
被宝钗瞪一眼,吐吐舌头道:“你过生日时节,我还亲自给你做了东西呢,我过生日,你就不当回事!”
宝钗白她道:“送个团扇,倘若我们和好了,是你亲手做的礼物,倘若没和好,你便可以说是特地拿班婕妤的诗讽刺我,并不是特地想着我替我做的,对不对?林大姑娘好算计!好手段!”
黛玉嗔道:“我们不是和好了!和好了,那就是我给你做的礼物了。再说,我好赖想到了这桩,亲手做了东西,你竟都忘了!”
宝钗见她恼了,只好道:“我本来给你做了个帕子,那日你吐的时候用了,我想总不能给你用过的东西,后来事又多,就忘了,对不住。我再给你做个别的好不好?”
黛玉单等她这句,见她答应下来,马上笑道:“那这裙子也不要劳烦她们了,你就替我做了罢!”
宝钗道:“得寸进尺!”转头却也吩咐莺儿把裙子收好,悉心赶制,将将在夏日来临前做好,亲自送过去,那一日黛玉处却也怪异,丫头婆子们都不见踪影,宝钗心中纳罕,踏进屋中,便见黛玉在妆台前坐着哭,王嬷嬷、紫鹃都在苦劝不止,见宝钗来,紫鹃便喜道:“宝姑娘来了!我们才打发雪雁去请姑娘了!姑娘快劝劝我们姑娘。”
宝钗见黛玉哭得不像样,思量近日除了林府有家信来之外并无它事,再推算时间,心内便是一惊,忙道:“怎么了?”
果然紫鹃道:“扬州来信,说林老爷不好,要请姑娘回去。”
宝钗这些日子过得顺意,几乎将前尘忘尽,此刻才想起前世此时,林海已经病入膏肓,黛玉已经南下,再过几个月,林海便过世、黛玉便真正成为孤女,从此无依无靠了!她一想到黛玉丧父的苦楚,登时脸色苍白,两手发颤,几乎不能站立,哪里还顾得上劝说黛玉!
紫鹃本指望她来安慰黛玉,谁知她又是这副模样,只好又来先安顿她,黛玉哭泣中瞧见,反而宽慰她道:“我父亲时常有些小病,也会和我写信郑重其事的说,这回说不得也只是小病,只因他想我了,所以故意夸大,要叫我回去呢。”
宝钗勉强笑道:“希望如此。”黛玉见她面色严肃,忽然起了疑心,打发走紫鹃和王嬷嬷,拉着她的手问道:“宝姐姐,你说的那一世,我父亲也得过病么?那一世里,他是什么时候好的?”
宝钗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她实情,这回却是再怎样也说不出口,然而黛玉已经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怔在当地,道:“父亲…他好不了了,是么?”只说一句,整个人似被掏空了一般,软下身子,宝钗忙扶住她,把她安顿在凳子上,替她顺气,又道:“那时候林姑父是年前病的,你回去了将一年,葬了父亲才回来,是琏二哥送你回去的。”
黛玉泪流满面,发狠厮打宝钗道:“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宝钗不语,只是抱着她,任她捶打,黛玉打累了,又将她安置在床上,叫人进来看顾,自己唤过紫鹃,问:“老太太老爷都知道这事了么?要怎么说?”
紫鹃低声道:“说叫我们劝着姑娘,大约会派琏二爷送她回去罢。”
宝钗皱着眉头一路回到梨香院,这时王二那边送信的才来,这边的消息却已经是上个月的了,说林海病了,那边姨娘与薛蟠照管,暂时无虞云云。想必黛玉那边的家信是林府另派人快马加鞭急送而来的——这更印证林海病笃之情。
宝钗压抑下满心惶恐,先问薛姨妈在哪,回说贾母得信,已经叫了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到跟前,薛姨妈也陪着去了,宝钗便匆忙赶去贾母处。
老太太满面泪痕,坐在榻上叹息不止,满府女眷济济一堂,皆在劝说贾母。外头贾政亦在勉力安慰,又道:“如今之计,还是快定下人护送外甥女回去,妹夫见了她,说不定病就好了。”又不住给宝玉使眼色,叫宝玉去和贾母说话撒娇,宝玉满心只替黛玉伤心,哪里反应得过来,恨的贾政几乎一脚踹在他身上,瞪了他好几眼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