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微低了头道:“这样的事总是大逆不道,以我的想法,宝姑娘还是早些把那些念头给放弃了,大家还依旧做姐妹,日后当做亲戚一般相处…。”
她话还没说完,宝钗已经断然道:“不成!”
紫鹃道:“若是不成,那就是继续下去了,敢问宝姑娘,若是继续下去,你又有多少把握,可以保得你二人周全呢?”
宝钗道:“我自有筹划,不劳你费心。”
紫鹃轻轻一笑,道:“论理,林姑娘也不是我家的姑娘,这些事本也轮不到我操心,只是到底我也是服侍了她一场,她年纪小,有的事情想不到,我少不得要替她想了,毕竟她待我好,我总也是希望她将来平安顺遂、一生和乐的。”
宝钗冷冷道:“她的将来自然是平安顺遂,一生和乐,无论有你或没你,都是如此。”
紫鹃笑道:“有我没我,自然干系不大,然而有宝姑娘,没宝姑娘,却大有不同。敢问宝姑娘可曾想过林老爷回来,发现自己的独生女儿与你纠缠不清,林老爷会怎样?他又会对薛家怎样?宝姑娘辛辛苦苦地为你哥哥操持,费尽心血,却因为这等事连累了他,你心里难道就不会有一点愧疚么?”
宝钗沉默不语。
紫鹃又道:“就算是林老爷不发现,宝姑娘可想过没有,林姑娘对你固然一往情深,对林老爷却也是真心孝顺,两下煎熬,她这样的身子,经得起多久?”
宝钗闭上眼道:“你别说了。”她从前只想着林海是要死的人,黛玉将是无父之孤,依附贾府,她替黛玉所做的最大谋划,不过是教她如何不要被贾府抄家波及,如何不被宝玉纠缠,如何保得身体康泰,如何存住钱财立身,谁知世易时移,林海竟全须全尾活到现在,这于黛玉固然是件喜事,于宝钗却是天大的一件难事,这些日子她虽强颜欢笑,心里焦愁,却毫不亚于黛玉。黛玉自然也知道她的心事,因此每逢她过去,也打起精神陪她说笑,两人两处,却是一心,都在畏惧着将来的别离,却又舍不得现在的温存。
紫鹃见宝钗露出痛苦的神情,却一点不停地道:“宝姑娘自己想想,你家里规矩不如林府大,哥哥母亲也都敦厚慈祥,你想自专婚事,尚要经历多少艰难,林姑娘是世代书香之家,诗礼名族,她要想和你在一起,其中艰险,岂是口中说说就能揭过的?与其到时闹出事来,还不得自由,不如现在先自己断了,林姑娘回家去住一二年,痛哭几阵,这些事便该忘得差不离了,横竖你们年纪都还不大,少年时候的荒诞情事,来时汹汹,去时却也了无痕迹,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个道理,你说是也不是?”
宝钗忽然道:“紫鹃,你方才说你见到了林姑父的书信?”
紫鹃道:“宝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宝钗笑道:“倘若林姑父当真要把颦儿嫁出去,正是要把她留在老太太这样的老成长辈身边好生调教的时候,怎么会贸贸然把她接回家去,落下个无母孤女的名声耽误议亲?”
紫鹃笑道:“宝姑娘真是敏慧,一眼就看破了我,不错,我方才不过是诈你一诈,林老爷有书信倒是真的,却只说了一些家常,并京中置办宅院的话,并没说起婚嫁。”
宝钗盯着她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什么分开别离的话,也不是出于你的真心,对不对?”
紫鹃试探于她,却当真不是为了劝她们分开,只是被宝钗这么一语说破,难免又有些尴尬,便只干干笑道:“我那么说,果然是为了你们好的。”
宝钗冷笑道:“恐怕不单是为了我们罢。”
紫鹃一惊,笑道:“宝姑娘说笑了,不为着你们,又为着谁呢?”
宝钗把嘴向那头一努,紫鹃强笑道:“这又干宝二爷什么事?”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机,只好笑道:“我一贯以为我们姑娘是最聪明的,如今看来,宝姑娘的聪明,竟与我们姑娘不相上下呢!”
宝钗冷冷道:“这会又是你们姑娘了?——你快说,宝玉又托你做什么来?”
紫鹃道:“其实本来也不是他起的头,是我看你们两个走得这样近,所以难免要留心,一来二去,就发现了,莺儿与青雀两个估摸着也是知道的,便是旁人,我也不敢打包票说一点都看不出来,毕竟你们两个实在太着痕迹,只是大家都不愿出头说破罢了。”
宝钗蹙眉道:“还有谁和你打听过我们的事么?”
紫鹃道:“老太太屋里鸳鸯问过两回,平儿姐姐问过一回,我都回说你们两个爱在一起读书,所以亲近,宝玉屋子里晴雯也问过一回,叫袭人说了,也就丢开了,其余太太们那里是不管的,司棋、待书大约知道点,不过她们应该都只觉得你们两要好得过头了,不当个大事,只环大奶奶那日来看了好久,问东问西,问得人怪不舒服的。”
宝钗不免更蹙了眉头,道:“宝玉又是怎么找的你?”
紫鹃笑道:“不是他找我,是我找的他——那回晴雯来闲聊打听,被袭人说了,她就和袭人犟,谁知宝玉过来,把她骂了两句,你想他那个性子,什么时候开始骂起丫鬟来了?我就留了心,试了他一试,谁知叫我给试出来了,他又反过来央我不要泄露,还嘱咐我好生照顾林姑娘,叫我替你们遮掩,我开玩笑,说姑娘总要嫁人的,他就闷闷地回去,过了好几天又来找我,告诉我,倘若你们当真要在一起,那么他就去求老太太,娶了林姑娘,分家另过,宝姑娘就住在他府上也可,只怕宝姑娘你不诚心,待我们姑娘不好,叫她日后受苦,或者你竟也碍于那些个俗世的规矩,竟不能够办成此事,所以他托我来试你一次,不想反而被你看穿了。”
宝钗只听得“宝玉”二字,就觉心中生出一股躁郁之气,愤愤道:“这事不劳他费心!他只消好好读他的书,不要出去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或者胡乱结交些契兄契弟,甚而什么东南西北的混账王爷,带累家族,我就谢天谢地了!”
紫鹃听得纳罕,又不好问,只道:“那宝姑娘说,还有再好的法子没?设若林老爷把我们姑娘嫁给不知道哪个公子,深宅大院的,宝姑娘怕是想见她一面都难呢!若是小门小户,那往来更落痕迹了,且这样的姑爷必是学问才识过人,才能叫林老爷看中的,这样的人,又岂是能容忍这等事的?”
宝钗道:“难道嫁给宝玉,就不是深宅大院了么?他说得轻巧,他倒是想娶,黛玉是随便就可以嫁给他的?他倒是想分家,老太太、太太都在,那也是随便分得的么?再说,他一个纨绔公子,身无长技,除了花钱什么也不会,他倒是带着颦儿分出去了,又拿什么吃喝度日?难道他一个爷们,还要叫我颦儿养着不成?我看你素日也是有些灵性的,怎么这些事情上就糊涂起来!”说得情急,忍不住咳嗽几声,原来她这些时候憋着心事,渐渐也养出一段内火,被紫鹃一激,不免带出来。
紫鹃正要替宝钗顺一顺背,却见黛玉婷婷袅袅出来,抚着宝钗的背,惊得宝钗一下直起身子道:“大冷天的,你又出来做什么?”
黛玉道:“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宝钗脸上又白了,低低骂莺儿:“不经心的东西!什么人近了也不知道。”
黛玉握住她手道:“是她们知道你和我要好,才肯不出声的,旁人近不了,你放心。”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清泉一般,转眼间就洗去了宝钗那一股子躁气,宝钗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回屋说。”
黛玉点点头,和宝钗两人携手而行,紫鹃识趣地落在后面,宝钗见左右并无旁人,便伸手把黛玉揽在怀里,黛玉柔顺地靠着她,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怀中,慢慢道:“其实紫鹃说的,确实是一个法子,倘若我嫁给宝玉,分家或许有难处,但若是他因为什么事情要外出,那一切就容易得多了,别的不说,只消他考个进士,不,进士都不要,以我们的家世,只要他中个举人,我们再托人替他打通关节,选个偏远些的地方外放,我设法说服老太太,跟他上任,然后你再想办法跟过来…”
黛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宝钗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两手不自觉地开始收紧,死死搂住了黛玉,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第64章
回黛玉屋子的路不过数十步,于宝钗却如千山万水般艰难,然而当真进来,她却又已经打定主意,不等黛玉说话,先就道:“好。”
黛玉还未坐定,听见这话又回头站住,见宝钗定定望着自己,方才的满脸愤恨早已不见,反而是一派胸有成竹之色,不禁要听她作何说法,谁知宝钗只是微笑着另起话头,竟和平常一样,讨论起那些风花雪月、魏晋玄谈来了。
黛玉耐着性子与宝钗说了一回,见她只是不诚恳,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话,这会儿全都憋在心里,好不难过。
临了宝钗辞别的时候,也丝毫不再提起此事,单说些保重的现话,黛玉只好目送她远去,转来自己纳罕一回,想宝姐姐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她本是七窍还多一窍的玲珑心肠,这么苦思冥想的,反倒又想到歪处去了——宝钗虽不喜宝玉,却也说过几次他乃是瘸子里面的将军人物、木匠里的读书种子,倘若宝玉能收心读书,黛玉嫁与他也未尝不可。彼时宝钗是一半拈酸一半调笑,这回黛玉倒当成真心话,越想越觉心惊,只恐宝钗因紫鹃一席话,忽然大彻大悟,要将自己让与宝玉,那可怎生是好?一时五内如焚,也顾不得自己才和宝钗分开不久,忙忙地就催紫鹃:“拿衣裳来,我要出去。”
紫鹃怪道:“外头风吹得狠呢!姑娘有什么事,叫我们跑腿就是,何苦自己出去?”
黛玉跺脚道:“我一刻也等不得了,非要去见她不可。”
紫鹃听这一句,就知道又是和宝钗相干了,因她实乃今日这一场闲话的罪魁祸首,倒不好再劝,只拿衣裳把黛玉厚厚裹了一层。
黛玉一等她系上衣服,就自己忙忙出去,唬得紫鹃叫小丫头们赶紧跟上,自己迟疑片刻,抱了黛玉的换洗衣物,匆匆跟去。
黛玉进门时候,宝钗刚刚梳洗完毕,穿着一身湖色暗花绫衫,披散着头发靠床坐着,两腿曲在床边,两手抱膝,对着帐子发呆。黛玉就走过去,向她身上一拍,道:“亏你往常还说我,你自己镇日就穿这么点衣服在屋里走来走去,冻着了又找了好借口不来寻我。”
宝钗回头道:“怎么这个时候又过来了?一日要见几回呢?”见她还嘟着小嘴,便站起来替她解开外头大衣裳,一眼看见紫鹃抱着包袱,就笑着拉着她在床边坐下道:“既然来了,就住一晚。”
黛玉推开她的手,自己往一边靠了靠,道:“你竟还笑得出来!”
宝钗奇道:“我为何要笑不出来?”
黛玉定神打量,见她欢欣不似作伪,又疑心自己猜错了,心思又千回百转地绕了起来,宝钗靠近她也没再抗拒,只又气呼呼地道:“我们方才才讨论了我日后嫁人的事,你那时脸黑得不知怎么样呢,怎么这会子又笑成一朵花似的了?我要嫁人,你竟这么开心?”
宝钗把她打量一眼,笑道:“方才我们不是说,假作婚姻么?”
黛玉恼道:“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难道你就不怕假戏真做?”
宝钗轻轻一笑,右手够住黛玉的手,黛玉向内一缩,没脱出去,宝钗再一伸手,黛玉这回没大推,宝钗就一点一点伸手将她搂住道:“我知道那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也怕假戏真做,所幸你还小,嫁人的事不急,咱们还有些时间,可以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