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先于宝钗颇有些不忿,一则为她处事周详,更得众人欢喜,再则宝钗毕竟是商贾之家,黛玉是书香门第,难免有些清高自许之意,待这番言谈,却大吃一惊,暗道:我只道平素众人过誉,谁知倒还是低看了她,这样才情胸襟,且竟比宝玉还更明白己心,不免叹服。又因两人一人丧父,一人丧母,又俱都借住人家,未免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那亲近之情益盛,只恨自己怎地没有这样一个亲姐姐。
宝钗则想:可见人之秉性,到底天生,似林妹妹这般年纪,几乎要将我这过了两世的人比下去,惭愧,惭愧。又深感黛玉之见识气量深远,暗忖:可见黛玉一生,竟是情字误了!倘若不遇上宝玉,不但寿算或可长久,只怕福分都好再进一进,毕竟此等人物,做个王妃都怕辱没了她,谁承想天不假年,竟是与宝玉这孽障都没缘分。
一想再想,不免又是一叹,又深觉自己起先还想将宝玉与黛玉作配,怕是想得不妥,黛玉谈兴方浓,不觉扯着她手晃道:“宝姐姐叹什么呢?”
宝钗道:“我想起一句老话,所以感慨。”
黛玉问:“什么话?”
宝钗笑道:“我也是听人提起一耳朵,说是‘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细想可不是这个理?那千古多少饱学之士,不是国破家亡,丧亲丧偶,便是空有一身学问,却终身抑郁不得其所,才得佳句,因此感慨。”
黛玉嗤笑道:“我以为姐姐是个豁达的,怎地现在倒看不开了?那些个所谓饱学之士,学问上的名气吹得那么大,一到做官的时候,便个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所以皇帝不用他,这样倒也罢了,正因他们一身的文字功夫,便把这事大肆渲染,说来说去,只说人家不用他是多么不好,分毫不提自己的不是。不信姐姐看前有魏武,后有欧阳、司马诸公,难道人家官做得好,才学就差了?”
宝钗笑道:“是,颦儿说的是,我想错了。”
☆、第5章
黛玉被宝钗一念‘颦儿’两字,又微微红了脸,心道这称呼现今只宝玉才用,怎地又给她知道了?是了,必是她为人圆滑,与迎春几个交好,她们便都告诉她。
她一想心事,那眼角自然微垂,带出别样风情,嘴角倒还微微挑着,把宝钗看得心中一动,伸手捏她脸道:“我看宝兄弟给你起这表字是错了,不该叫你‘颦儿’,该叫你‘笑儿’才是。你笑起来才好看,蹙眉的时候,不及笑起来好看。”
黛玉也原样去捏她的脸笑道:“我却觉得宝姐姐怎样都好看。”
宝钗见她这样还不忘嘲讽自己一句,只是这嘲讽却是带着七分玩笑意味,叫人怎么看怎么可爱,不觉就真的笑出来,瞥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才坐直道:“呀,不觉竟这么晚了,妈也没叫个人来喊我,也不知门关了没?”挑眉又道:“往常宝兄弟总来的,怎么今日我在你这里这么久了,还不见?”
黛玉叫紫鹃拿那西洋怀表看了一下,道:“看着黑,其实还早呢——他和学里一位秦钟交好,每日在外头不知做些什么。”
宝钗道:“那我也该回去了。”就起身,黛玉也跟着她起来,送到门口。
来时天还亮,便只穿着件昭君套就过来了,晚上冷了,黛玉便唤人拿了件斗篷,是她自己的,比着宝钗道:“我比姐姐矮些,姐姐将就着穿吧。”
宝钗道:“这样便好。”莺儿几遍弄不好,黛玉便亲手给她系上,又叫人拿灯笼给婆子们,又拿一盏琉璃灯出来,叫宝钗自己拿着,宝钗道:“我拿去了,再派人打发回来,满府里都瞧见你这好东西,知道的说我借了你的东西,不知道的说我偏心,又给你送东西,落埋怨呢。”
黛玉道:“给你拿去就送你罢,只当我谢谢你的燕窝。”
宝钗笑她道:“可见你毕竟是不肯白要我的东西,这样贵重的灯都拿出来了。”
黛玉道:“一盏灯罢了,姐姐要不好意思,还多替我捎些花样子来,我瞧那东西极好,画的精致,不像咱们这里的样儿。”
宝钗道:“那是我画的。”
黛玉笑对紫鹃道:“可叫我猜对了。”紫鹃便偷笑。
宝钗奇道:“我画的东西,这样难猜?你都猜不到?”
紫鹃因她素日端庄得紧,不像个姑娘家,倒像是管家太太的架势,且打扮得又极简朴,再想不到她会画那样妍丽的东西,只是这话不好说得,便笑道:“是我见识浅,竟没个眼色,认不出宝姑娘的大作。”却不知宝钗不爱艳色,却是为的怕黛玉见了那素净的花儿,一发的离尘索世,特地费心思去画了那等媚而不俗的百花图来开导她罢了。
当下几人又说笑几句,宝钗原本还想去看看迎春等的,因天晚了,就只好先告辞。
黛玉执着她手送别,宝钗强留着她在屋内,不许她出去,黛玉便隔着窗户看着,到再看不到人影才罢。
一回头就见紫鹃打趣她:“倘若宝姑娘是个男的,姑娘这么看她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女的,也这么看,怪不好意思的!”
黛玉假嗔道:“是男子还怎么好意思这样看?你是皮痒了不是?”
紫鹃笑道:“姑娘不知道,若是男子嘛,姑娘情思萌动,悄悄看上一看,那是情有可原之事,换做女子,难免怪异。”
黛玉道:“我们两个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一般的相遇,叫你说来,偏生就俗了!”叹道:“我这般人才,怎地有个丫鬟,倒是这般模样,可叹!可叹!”
她一行说,紫鹃一行笑,最后弯着腰道:“哎哟,雪雁,给我顺顺气。”
黛玉自己也笑了,白日因宝玉不来而生的那点心思,此刻早都忘得一干二净,把那绣活又捡起来,她奶娘道:“才宝姑娘说叫姑娘不要劳神,怎地又绣起来了?”紫鹃亦上前道:“姑娘快歇一歇罢。”
黛玉想起宝钗嘱咐,也就作罢,和紫鹃玩一会九连环,自己睡了。
却说这一日宝玉因与秦钟在外玩耍,因此只派了晴雯去问黛玉之病。至晚方归,眼见黛玉已经睡下,便不忙打扰,只悄悄叫来晴雯细问用药用饭等事,纤毫必较,幸得上上下下都知他对黛玉的心,探望时就向紫鹃雪雁几个打听明白,此刻一一说起,又道宝钗也来了,向迎春探春惜春及宝玉凤姐处都送了些小东西。
宝玉听闻宝钗竟已经好了,颇为赧然道:“我说去看她,倒一直没去。”又想倘若明日去看,未免显得刻意,好像人家来了才肯过去似的。且今日宝钗未去见其他人,明日或将再来,倒不如等黛玉大好了,同她一道去薛姨妈那里乐一日才好。因此只道:“替我谢谢宝姐姐了么?改明儿看打点些什么,给宝姐姐那里送去罢——你们可问过她的丫头,她素日喜欢些什么?”
晴雯道:“她既不爱个花儿粉儿,也不爱那些玩意摆件,我倒打听不出什么。倒是林姑娘前些时候做的东西,她许是喜欢,香包配在身上,今儿来,手帕子我也瞧见在用了。
宝玉听她说起香包,想自己与黛玉这一场口角,到底因香包而起,便尴尬一笑,道:“那咱们也打点络子什么送去?”
被晴雯好大一个白眼:“我的好二爷,那有爷们拿姑娘家的东西送人的?你素日不是调弄的好胭脂?和一点来,给她送去不就完了?或者瞧着什么精致风雅的小玩意,哪怕她不爱,你自送了是你的心意。”
宝玉被她说嘴,倒也不恼,反而喜道:“你说得是,就把你们上次做的胭脂送点去,不,我来亲自做一点,你们那个花沤过了,颜色不好。”
说话间袭人过来道:“二爷早些安置罢,明儿还上学呢!”
宝玉一笑,任她打发自己入内了。
原来自宁府赏梅之后,宝玉时时惦记警幻所教之事,到底是拉着袭人,与她试过一番,自此待袭人便不比别个,袭人待他亦更尽心竭力。
只是宝玉年小,袭人是个死心眼的,常常劝着他惜取精元,少纵~淫~欲,宝玉正是与她情好之时,也颇听进几句,这些时候都讲究个养生惜福。
嗟乎一室之内,皆是娇滴滴粉嫩嫩的丫鬟女子,他虽于情~事上还在懵懂不大热衷之时,却也难免有那少年气动之虞,因此这些时候都在外头与秦钟厮混,不由又自责疏忽了姐妹之间,次日下了学,先进来派人备下礼物,宝钗之外,黛玉亦有一份,另外迎春、探春、惜春亦有,正急忙上火地打发丫头去送的时候,晴雯从外面来,笑道:“宝姑娘在三姑娘那里呢,怎地又派人去梨香院寻?”
宝玉道:“是些礼物,她的与旁人的不同,劳你们送到她院子里罢。”
晴雯听了,转身便叫了个小丫头吩咐送出去,不妨旁边李嬷嬷冷哼一声,道:“小丫头路都没认清呢,你倒叫她去送东西了!好大的架子,爷们吩咐的差事都差遣不动了。”
宝玉道:“这些活本就是小丫头们干的,她使唤也是自然的,妈妈不要生气。”
不说还好,一说李嬷嬷便道:“哟,原来她倒不是该干活的!从没听说过这道理。养了丫头在家里不做事,却是拿那枯枝烂叶的当鲜花儿一样供着呢!”
晴雯冷笑道:“妈妈这话说得有趣,我们都是服侍二爷的,爷们主子都说不当我干了,妈妈偏还要来说我,这倒是仗着自己奶了二爷,以为自己是半个主母了么?”一句话把李嬷嬷气个半死,袭人忙上来骂晴雯道:“你这蹄子说话越发没个轻重了。李妈妈是二爷的奶娘,便是半个娘一般,连琏二奶奶对着赖嬷嬷都要客客气气的,你是什么东西,怎配与李妈妈说话?还不去屋里干活!”
这一番明说晴雯,实则说得宝玉肝火大动,只还隐忍不发,那心里却是越偏晴雯了,偏生晴雯还要骂袭人道:“你倒是出息了,一朝做了假凤凰,都管起我们来了,再过两日,是不是还要当家作主呢?”
袭人被她说得红了眼圈,发狠道:“谁来管你!你自惹你的祸事去!”一跺脚,进屋去了。
那里晴雯还追着骂什么“以为自己捡了个高枝,我倒要看你得意到几时”,麝月几个忙来劝她,好容易劝住了,到底叫她向李妈妈陪了个不是,李嬷嬷得意洋洋,还要说她一说,宝玉沉着脸道:“妈妈少说几句罢!这是老太太院子,妈妈也看着点儿。”
李嬷嬷便愤愤而去。
宝钗因昨日未曾一一探到,今日便又来荣府,与凤姐、平儿、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都说了话,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处也都请安问好,兜兜转转,时光便过去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去,恰好遇见宝玉出来望她,道:“一向竟都没去看姐姐,是我的不是。”
宝钗笑道:“不是什么大病,倒叫你们担心才是我不好。”见到宝玉,不知怎地,就想起黛玉了,惦念一起,脚步便转了转,问:“宝兄弟可去看过林妹妹?”
宝玉道:“今天还不曾。”
宝钗道:“她在病中,也不知好不好打扰。”
宝玉笑道:“她一人无聊,必要看书的,看书劳神。不如咱们去闹闹她,和她说说话,倒比不去好。”
宝钗点头道:“如此我们一起去看看她罢。”因与宝玉一道前去,远远紫鹃见了,便笑:“我家姑娘才念着宝姑娘,这就来了,可不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