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微微一笑,将杯子放下,那头令已经又行到凤姐处了,贾母记着她先前的话,果然叫人拿了一大海来,凤姐推辞不过,痛喝了一杯,只觉头晕目眩,忙推头痛,要回去歇,外头平儿听见,也从席上退下来,要跟出去,却被鸳鸯一把抓住,笑道:“你急什么?平日里你伺候她还伺候不够么?难得今日松泛,偏你又要走。”
凤姐也道:“平儿你坐着无妨,我就去那里歇一回就来。”
连贾母都笑道:“难得今日大家一起乐乐,叫小丫头们服侍她去,你且留下。”
平儿方站住,看凤姐扶着小丫头歪歪斜斜地出去,才慢慢坐回去。
鸳鸯几个就都起哄来闹她,平儿辞不过,也喝了几杯,心里到底放不下凤姐,寻机离席,问过小丫头,一路回屋,凤姐却不在正屋,又向外间一看,凤姐歪在那炕上呢。
平儿见她还只穿着外衣,皱起眉头,拿了条薄被盖在她身上,正好小丫头端着茶进来,平儿拿来一看,眉头越发皱得紧了,揪着小丫头出去,低声骂道:“怎么不拿解酒汤,倒拿这个来了?主子在屋里睡着,也不知道盖件东西,你是怎么当班的?”
那小丫头被骂得要哭,不敢回话,只是低头。平儿见这也是个不中用的,挥手赶她出去,自己去外头叫了个伶俐的婆子,让她去厨房要解酒茶,待茶来了,正好凤姐也迷迷蒙蒙地在叫“平儿”,她便端着茶汤过去,一口一口喂凤姐喝了。
凤姐正是半梦半醒之间,眯着眼笑道:“我只当连你也不要我了。”
平儿道:“我却不过她们的情,就喝了几杯,也没久坐。”又道:“奶奶回屋去睡罢,外面毕竟不如里面暖和,到屋里,热热地燃一捧香,不比在这里强多了么!”
凤姐点点头,她便扶着凤姐进去,凤姐那时还不觉,这一会子倒迷怔起来,平儿颇费了些力气才把她扶到床上,替她去了衣裳鞋袜,盖着被子,凤姐又要叫她陪,平儿自己也有些倦怠,且凤姐又是醉中,便并不推辞,自己也一般地脱了衣服上去,与凤姐挨着睡。
她的心里,是想略眯一会子还叫凤姐起来,免得晚上睡不着。
谁知凤姐积威甚重,小丫头们都不敢来叫她,两人一路睡到半夜,凤姐先醒来,摸索着要下去,平儿便也醒了,醒来第一句是“奶奶等我一会子。”穿好鞋袜,掌起灯,伺候了凤姐,又送她坐回床上。
凤姐睡了这些时候,已经恢复精神,眯着眼看平儿笑,平儿道:“奶奶纵睡不着,也歪一会子,不然早上又没精神。”
凤姐点点头,靠在床上,平儿吹熄了灯要出去,听见凤姐又叫她道:“你叫我眯一会子,你自己怎么又出去了?”
平儿道:“我去外头上夜。”
凤姐道:“就在里头不好么?离我最近,要茶要水也方便。”
平儿无奈道:“睡在这里,奶奶又要拉着我说话,一说了话,那是再睡不着的了。”
凤姐道:“我不和你说话,你陪陪我罢。”平儿本也不是当真要走,听她这么说,也就又回来,躺在床上,凤姐又摸摸索索地过来,抱着她,将头蹭在她身上嗅了一嗅,道:“你用的什么头油,怎么这么香呢?”
平儿道:“不就是奶奶上回给的那瓶么?奶奶自己也用这个呢。”
凤姐道:“偏我的就没这个味道。”把头发一扯,道:“你闻闻,一点都没有。”
平儿偏头一闻就笑了:“奶奶这香味都要飘出门外去了,比我不知道浓了几倍不止呢,还偏说我的好。”
凤姐将自己的头发又嗅了一遍,再又嗅平儿的,依旧只觉平儿那里又香又甜,便把她搂紧一点,道:“既然我们两个都只觉别人的香,不如索性就只闻别人的罢。”
平儿失笑道:“奶奶真是,这把年纪了,怎么倒像孩子似的说起话了,也不怕叫别人听见了议论。”
凤姐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倒看看谁敢乱说,我一顿乱棍打出去都是轻的!”
平儿见她当真,忙道:“我不过白说几句,叫你当心罢了,你刚处置了老安媳妇,人从我们门口走过都要怕呢,谁敢乱传!”
凤姐嘟囔道:“横也是你说,竖也是你说。”
平儿见她竟格外孩子气,知道酒意恐怕还没全过去,只好顺着她哄,凤姐见平儿顺从,一发的颐指气使,一会叫她奉承自己,自诩“古往今来第一女英雄、女豪杰”,一会叫她一起大骂贾琏,说他“狼心狗肺、丧德无行”,平儿见她作态,哭笑不得,然而为人奴婢,也只能唯唯而已。
平儿离席之后,宝钗便觑着机会对黛玉使一眼色,两人先溜出去了。
谁知湘云、探春也觉无趣,见两人起身,她两个也从席上退出来,扯着黛玉、宝钗两个要去再起书社。
宝钗从前尤喜湘云的憨直,今日却被她扰得心烦,勉强应下,探春已经叫丫头去将李纨、迎春、惜春也叫出来,就在李纨处另开一小席,随意摆了几样茶水果子,李纨拿了书读了几页,大家又纷纷说无趣,湘云便说投壶,迎春嫌这太野,双陆等又玩腻了。众议纷纷之间,黛玉眼珠一转,笑道:“要我说,不如咱们改起个诗社,轮流做东,限题限韵,如何?”
湘云第一拍手叫好,几个姐妹也都附和,宝钗以手扶额,道:“我才情有限,便不同你们一处了。”黛玉偏偏拉着她的手道:“大家一起图个乐子,反正也只是闺阁笔墨,流不出去,你又担心什么?”
宝钗见她忽然兴致高昂,只得奉陪。正好此次是在李纨处,她诗词上又不大能的,便自荐要做判官。又恰逢冬天寒梅绽放之时,因定题为梅。
黛玉笑道:“单单咏梅没什么意思,限了险韵又太走偏锋,不若我们定几件有关梅花的雅事,以此为题,如何?”
众人自然无有不肯,宝钗只觉这情形似曾相识,眉心一跳,看向黛玉。
正好黛玉也在回头看她,眉目婉然,满脸都是温柔。
☆、第75章
说起作诗,湘云早就起了兴头,催着丫鬟铺开纸张,濡墨提笔,先写“咏梅”二字,又写“望梅”,探春也不甘落后,忙忙地写下“惜梅”,李纨道:“我是俗人,只知道‘折梅’。”湘云听了就忙写下,又问迎春和惜春,迎春道:“我是不能的,只陪着你们看一回罢。”
探春催她,她不得已,道:“我们园子里的梅花有年头了,就是‘老梅’罢。”湘云道:“这不是雅事,不算,不算。”
黛玉笑道:“这题目倒新奇,姑且算一个也无妨。”她既开口,宝钗便道:“我看也不要拘什么,只要带个梅的都好。”
李纨也说好,一时湘云、探春两个便纷纷乱起,什么“笑梅”“梅颂”“梅花引”的拟了三二十个。
迎春道:“这么多,哪里拟得完呢,就随便拈阄,一人写一首罢了。”
湘云道:“我是怎么都不怕的,只随你们。”
宝钗笑道:“大家至少写一首,有余力的,再随意吧。”
李纨道:“甚好。”于是各人拈阄,黛玉打开一看,是“老梅”,湘云就笑她道:“可见你与这题目有缘。”
黛玉只抿嘴儿笑,提笔挥就:火虐风饕水渍根,霜皴雪皱古苔痕。东风未肯随寒暑,又蘖清香与返魂。
写完左右一看,只湘云得了一题:
访梅
梅粉初娇拟嫩腮,一枝春信腊前开。明月泛将疏影去,玉英珠颗傍妆台。
黛玉看一眼,又去看宝钗,宝钗还只是提着笔想,倒是李纨笑道:“我似有了一首。”执笔写一首:
咏梅
彩艳灼灼不相因,排枝碎碎巧妆新。荧煌清影初乱眼,浩荡逸气忽迷神。
写完又摇头道:“不好,不好。”
惜春笑道:“总比我好,我可写不出来,自己喝一杯酒罢。”便尽饮了一杯,算是罚过。众人因她年小,也不多追究。
这一时探春也写一首:
惜梅
寒枝偏缀小金钟,插时只恐鬓边熔。疑是佳人薰麝月,起来风味入怀浓。
众人便催宝钗,宝钗笑道:“我不大能做,就罚酒罢。”湘云第一个道:“早就听说宝姐姐腹内诗书万千,怎么今日倒藏起拙来了呢!”
探春、迎春也纷纷道:“宝姐姐必要做的。”
宝钗无法,只能又想一回,提笔写道:
早梅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湘云笑道:“诗是好诗,只是早梅分明是冬天,怎么写到春梅去了?不算,不算。罚酒,罚酒。”
宝钗道:“早梅既是早开之梅,也是梅开之早,怎么是不切题?”
湘云不依,众口纷纭,不一而足,因请李纨仲裁。
李纨道:“诗有实意,有虚意,薛大妹妹这是虚写,切合题旨。”方算揭过这一遭了。
那里湘云还不足,又挥毫而就,连写数篇,探春也再做了一首,宝钗看黛玉,见她反而不写了,便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你起的头,怎么这会儿又不做了?”
黛玉笑道:“我见你懒怠做,我也懒怠做。”
宝钗故意逗她道:“只怕你是做不出来。”
黛玉笑道:“你做一首,我便做一首。”
宝钗拍手道:“好,就以方才原题。”凝神一思,片刻间已得一首五绝:
三春花事早,为花须及早。花开有落时,人生容易老。
黛玉道:“这样的诗,便一百首我也做得出。”提笔写道:
北风猎猎雪纷纷,千卉千葩尽渺渺。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照晴昊。
把笔一甩,道:“喏,你做什么诗,我也回你什么诗。”
宝钗一笑,又写道:
堪羡寒梅苞初展,碎翦月华千万片。雪月相交无相辨,别有清香风际转。
黛玉见了,还待再做,外头听见贾母笑道:“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见了,原来躲在这里玩呢。”只好暂放下笔墨迎出去,见贾母扶着凤姐进来,第一个拿起宝钗的稿子看,因见宝钗诗中有“芒鞋”二字,就微皱了眉头,又看下一首,也不大喜欢,直到第三首方点了点头,拿起黛玉的一看,就笑道:“玉儿这诗我不大懂,不过意思是极好的。”
黛玉但笑而已。
贾母看了几篇便不耐烦,道:“依我看,你们在这屋子里凭空的要写梅,便写一百首也出不来神韵,不如和我一道去那府里看看梅花,回来再写,保准更好。”
宝钗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们正也想要去看一看今冬早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