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迟疑道:“宝姑娘素日对我们不错,有什么东西,从来都有我们一份…”
贾环道:“不过胡乱试试而已,多半是不成的。”见赵姨娘还迟疑,就发横道:“是你儿子和你的富贵重要,还是她重要?”
赵姨娘听说,不得已,只能原样去剪了个纸人并五个小鬼,一道儿放好——马道婆原也没拿什么精致物件,学起来倒快,怎奈宝钗的时辰她却不知,只好去蘅芜苑打听。
那一日正好宝钗出去,黛玉在她屋子里替她收拾,忽然见赵姨娘走来与丫头们聊天,而且三句不离宝钗,不免纳罕,叫来紫鹃道:“她与我们素无来往的,怎么突然倒想起宝姐姐来了?你去和她说说话,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紫鹃得了嘱咐,就装作出去和宝钗的丫头聊天,反而来套赵姨娘的话,几句问得她要宝钗的生辰八字,便回一回头,黛玉见了,扬声叫她,紫鹃就匆匆过来,一一回禀黛玉,黛玉低头一想,顿时生出一股怒气,急叫人去请宝钗。
宝钗正在平儿那里坐着呢——贾琏自那日见了凤姐,又重新思想起来,连秋彤都丢在一边,凤姐心中虽渐渐厌弃贾琏,到底是心有所图,且正是久旷之时,少不得又打起精神,同他周旋。她本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又特地曲意奉承,把个贾琏的心又渐渐收拢回来,颇缠绵了些时候,谁知也是她晦气,那马英娘不声不响地待了些时候,忽然一天就报要请郎中,她是直奔邢夫人那里回报的,凤姐阻之不及,等知道消息,大夫已经来了又走,留下一句“有喜”的话,把贾琏喜得合不拢嘴,一大早又向马英娘那里,嘘寒问暖,忙个不了。
凤姐气得发昏,又因前日犯了痰气,竟倒在屋里生起病来。那马英娘趁机落井下石,流水般打发人来和凤姐要东西,平儿见不是个事,把马英娘那里的人都拦住,不许扰了凤姐,便宝钗去看望,也只是进去看了凤姐一眼,出来由她招待了。
宝钗因前时曾暗示赵姨娘与马英娘合起来同凤姐作对,到底是有些心虚,对凤姐的病就颇上心,看视之外,又仔细问了症状,且说家中药铺里有些外头买不到的好药材,派人取来,比临时去买药好得多。
平儿见她体贴,十分感激,款留招待,谁知还不等小丫头们把茶点上全,就见紫鹃一路过来道:“我们姑娘有要紧事请宝姑娘回去说话。”
宝钗忙问道:“黛…颦儿怎么了?是心口又疼了?还是头又晕了?”
紫鹃不答,只道:“宝姑娘去了,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宝钗急忙辞了平儿,一路跟着过去,到了潇湘馆,却见黛玉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先松了一口气,又见她蹙着眉头,便伸手去抚她的眉道:“是不是又看了什么书,还是歇午的时候做噩梦了?”
黛玉摇摇头,正色道:“赵姨娘在我这里打听你的生辰八字。”
宝钗一怔,道:“什么?”
黛玉又说了一遍,且拉着她的手道:“你说前世这时候,宝玉和凤姐姐两个都魔怔了一回?那时候马道婆也来过么?”
宝钗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蹙眉道:“那时候与现在也差不多——你怀疑她魇镇宝玉两个?”
黛玉道:“我怕她不但想绝了那两个,还想绝了你!”
宝钗失笑道:“我与她又无冤无仇的,她来咒我做什么?”
黛玉愤愤道:“她那样的人,谁知道做得出什么事来!”
宝钗笑道:“你巴巴儿地派人来叫我一趟,就为了这么个事?”
黛玉道:“这么大事,难道还不值得去叫你回来么?”
宝钗道:“当初谁说鬼神之事不好相信的,这会子又正儿八经地当做件大事来了?”见黛玉把眼一瞪,忙又道:“她若真要咒我,我在外面,与在这里,难道不是一样?你何苦又这么费一回心?”
黛玉跺脚道:“那怎能一样?我总是亲眼见到你,才觉得安心,万一你真有事,也总有个照应——呸呸,我已严令她们不许向外说任何关于你的事,也不许向外头拿头发、杯子、指甲等一应物事,辟邪的东西也备好了,你只管安心待着,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宝钗听她口口声声,分明是一副自家人口吻,忍不住抱住她亲了一下,又笑道:“我倒有个主意…”话才出口,已经被黛玉捂住嘴道:“不许说!”宝钗笑着将她手臂放下,整个人搂在怀里,道:“你听都没听呢。”
黛玉白她道:“你无非是想要将计就计,我告诉你,休想!”
宝钗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就看不开呢?无论她是否灵验,我只告诉她一个错的时辰,她能奈我何?”
黛玉冷哼道:“她儿子是二舅舅的亲儿子,长到这么大,没病没灾的,二舅舅子嗣又单薄…你再怎么找了证据,难道还能叫人杀自己的亲儿子不成?何苦又冒这个险!”
宝钗摇头笑道:“说你痴,你是真痴,难道我们不说,满园子里就没一个人知道我的时辰了不成?我及笄了,妈几次找人合过我的八字,连老太太、太太都记过的,我不信她真打探不出来。”
黛玉急道:“那我这就回了老太太去,把这姓赵的抓起来!”
宝钗抱住她笑道:“无凭无据的,你去了又有什么用?”见黛玉眼圈都红了,忙替她拭了眼泪,轻声哄道:“我的心肝儿,这还什么事都没有呢,你怎么已经先哭起来了?不哭不哭,哭了坏眼睛。”
黛玉眨了眨眼,把眼泪眨了回去,宝钗便揽着她千发誓万许愿,反复说前世没多久就有一僧一道来救,又说还可以将宝玉的玉借来,好容易求得黛玉同意了,才叫进几个丫头来悄悄嘱咐了几句。
☆、第92章
贾琏近日纳了一房可心的小妾,已是十分难得,得了一个妖娆的丫头,又是意外之喜,最出意料的是一贯泼辣的凤姐竟也温柔婉转起来,连从前床上不肯的姿势,如今都扭扭捏捏地允了,他坐享大房小妾丫头三重艳福,真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这时忽然又听说妾室有喜,那真是如同天降祥瑞一般,喜得逢人便笑,进进出出,满口只不离后院。
谁知凤姐这时又病了,初时还只是小病,在屋中温养,那一日睡到一半,忽然睁眼,直直坐起,大喝道:“好头疼!”又道:“有人要害我!”说着起身,拿着剪刀,对着人要打要杀的,把贾琏吓得半死,慌忙要去抱她,她是失心疯的人,力量奇大,贾琏打出生就没见过这等阵仗,如何能敌?几下被她甩开,慌忙叫人去拦,那丫鬟婆子们叫人的叫人、拦凤姐的拦凤姐,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凤姐早挣脱了这边,一路往园子里去,路上不知又从哪得了一把钢刀,抡刀如飞,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一众下人并贾琏慌慌张张跟进去,一路只见王夫人、贾政、贾赦具都出来,并见贾母也颤巍巍扶着人向前院去,贾琏又吓得去问过诸位长辈,方知宝玉在前头忽然也叫着头疼,嘴里只是说些僧人道士、前世今生的胡话,正越发没了头绪,又见里面李纨派人道:“宝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迷怔了,正在说胡话呢!”众人更吓得不了,忙了这头,不及那头,忙了那头,又不及这头,那宝玉、凤姐两个冲出来,一齐进了园子,益发地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唬的抖衣而颤,平儿、丰儿两个已是哭得泪人一般,连贾赦、贾政都六神无主,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亏得周瑞媳妇见有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来,便带着上前,将凤姐、宝玉分别抱住,夺下刀来,本来要分别抬回房去,冷不丁见黛玉红着眼圈道:“不如都在一处,也好看顾。”那众人方忆起宝钗,贾母忙问起宝钗,黛玉只是抹泪,紫鹃代答道:“开始也如二爷、二奶奶一般,后来大约是累了,就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的,也不说话,莺儿几个看着呢。”
贾母听了,不胜唏嘘,忙叫人也将宝钗抬过来,三人一处放在王夫人上房,当下薛姨妈、薛蟠也忙忙乘车赶来,薛姨妈哭得泪天泪地,薛蟠忙扶住她,自己又挂心妹妹,也在那里干嚎。屋中挤着三二十人,一头薛姨妈儿一声、肉一声地哭宝钗,一头王夫人在那里心肝肝、肉贝贝地唤宝玉,贾琏在父、叔面前,不敢大哭大嚎,只能不住流泪,自悔不该冷待凤姐,那贾母看一眼凤姐,心如刀割,再看一眼宝玉,五内俱焚,还有个宝钗现在一旁,人事不知,真是泪如雨倾。薛蟠一头担心母亲,一头又担心妹妹,再一头看见黛玉在哭,又恐她哭坏了叫宝钗、林海皆不安心,一人要顾三头,忙得不堪,亏得见香菱在,急得扯着嗓子道:“去看着我妹妹,还扶着你林姑娘!”
黛玉见薛蟠摧着香菱向内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在心里哼了一声,伸出手,在宝钗手上掐了一下,方收回手,干哭两声,这里外人等早已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贾母、王夫人只听一样,也不管好是不好,便只管开库拿钱拿物叫人去做,怎奈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
次日诸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们三个愈发糊涂,不省人事,宝玉、凤姐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宝钗也昏昏沉沉,面白气弱。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那赵姨娘见不但宝玉、凤姐两个不成了,连宝钗也跟着人事不知,花了两人的银子,倒绝了三个眼中钉,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怕露了形迹,只好常常折身遮掩,贾环本在病中,偏偏要撑着过来瞧宝玉的笑话,贾政只当他孝悌,颇为欣慰,黛玉在一旁见了,也装模作样哭几声,眼睛只盯着赵姨娘,趁着她又回身掩饰的时候,忽然道:“姨娘替我拿个手巾!”
赵姨娘吓一大跳,转过身来,那面上喜色还未褪去,贾母、王夫人见了,无不嫌恶,贾母骂道:“你不要藏着了!我知道宝玉死了,你就如愿!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又骂贾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自己亲哥哥亲嫂子这副模样了,你不知道尽兄弟之义,还在那里干站着做什么!站也要知道站对地方,自己母亲不快扶着,往那混账老婆、下流行子堆里站作甚!”
贾环被骂得没言语,灰头土脸地走去扶王夫人,王夫人眼里正是见不得他,一移步躲过,贾环站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万分,又去看凤姐,贾琏那里看得上他?又见他是男子,只是遮挡,贾环没了办法,又作势去看宝钗一眼,才走过去,忽然薛蟠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什么,递出来道:“环兄弟,你的东西。”
彼时屋中人多,正是不可开交之时,本无人在意贾环,怎料薛蟠这一嗓子着实洪亮,把屋中众人的声音都盖住了,连贾母王夫人的哭声都顿了一顿,往这里一看,那薛蟠端着东西,笑嘻嘻道:“咦,这小人儿倒有趣,你从哪里得的,我也想要一个玩玩。”
贾环见他手上一个小鬼,吓得脸色青白,连忙道:“这不是我的。”
不叫还好,一叫众人越发往这里看了,见了薛蟠手里拿着的东西,个个都呆住,贾琏离得近,伸手抢过那纸捏的小鬼一看,一怔,立时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抓着他道:“黑心肝的下流种子!你嫂子素日待你如何?你竟这么咒她!”
贾政忙呵止他,又问贾环:“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