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颇为宽敞,隔着好几张桌,容佑棠捏着筷子不动,疑惑扭头望去:只见角落小方桌对坐一男一女,女人抱着襁褓,侧脸暗黄消瘦,不停哄孩子;男人喝得醉醺醺,重重一拍筷子,暴躁喝道:“哭哭哭!野种赔钱货,就知道哭,老子的福运全被她哭跑了!”
女人不敢吭声,眼眶红肿,低头哄孩子,抬袖扭头拭泪时,五官竟十分标致。
“臭婆娘,你还有脸哭?你给老子戴绿帽,六个月就生下野种,还骗我是提早?老子掐死她算了!”醉汉说着便动手拉扯襁褓,女人哀求撕扯,婴儿放声大哭。
——之前的哭声所有人只当小孩子闹觉,此时却纷纷听出了凄厉的意味。几个邻桌看不过眼,好言相劝。
容佑棠放下筷子,忍不住站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名年轻禁卫讶异嘀咕:“哎,那女人不是凝翠阁的人吗?出来过得这么惨!”
第109章 鸿门
凝翠阁?
容佑棠倏然双目圆睁:
她是凝翠阁出来的谁?会不会是殿下正在暗中追查的白琼英?
自从庆王告知其生母淑妃当年意外死亡的疑点后,容佑棠牢记于心,时不时询问追查结果,平时听见略相似“白琼英”名字的女子都会格外注意几眼。
他太想帮助庆王了!
容佑棠心如擂鼓,强压下激动忐忑,定定神,转身,寻常好奇地轻声问:“不会吧?她是宫女?”
名为黄立的年轻禁卫点头:“瞧着就是凝翠阁的。年初她病得很厉害,没法继续当差,公公把人抬到侧门,我们接手,按例把她送去天庵堂了。”
“我也记得。”另一个名为李小山的禁卫怜悯之余,纳闷问:“可她是二等宫女啊,多少应该攒了些银子和赏赐,怎的出来过成这样?”
容佑棠的手在宽袖筒里握拳,用力得筋骨凸起,面上却不显半分。他同情地猜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唉,也许她的银钱都拿去看病了。”
同伴们纷纷点头。
齐志阳的老母亲病弱,一年到头寻医问药,他感同身受道:“多半是。这年头,请个略有名的大夫上门,诊金加抓药至少一两,假如一月来个三回,普通人家哪里撑得住?长此以往,纵有金山银山也是不够的。”
众人心有戚戚然,深表赞同。
“唉,不容易啊。”容佑棠心不在焉地附和。他迫使自己坐下,转身扭头,仔细审视对面角落:众目睽睽之下,撕扯的夫妻迅速被店小二和邻桌食客分开,掌柜正在劝解。
婴儿哭得哑声,女人泪流满面,频频抬袖抹眼睛,心疼地哄孩子。除了刚才的呼救求饶,她半个字没多说。
醉汉满脸通红,浑身瘫软趴着,有气无力地捶桌,醉得有些大舌头,骂骂咧咧道:“你个臭、臭婆娘,臭不要脸!你说,孩子、孩子究竟是谁的?老子杀了一辈子的猪,宰个女干夫也容易,你说,你说!女干夫是谁?”
劝诫间,掌柜竟是认识对方的,他无奈道:“王二,你来惠顾我很高兴,可别三天两头地闹家务事儿啊,你把你婆娘孩子带回家教行不?”
醉汉丝毫不理睬店家,继续伤心道:“你险些被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老子及时救了你,你、你当时并没有被土匪侮辱,女干夫到底是谁?谁?”他悲从中来,嚎啕痛哭,发起了酒疯:脑袋把桌面撞得“嘭嘭”响,一甩手,把酒菜全扫落在地,食物酒水一片狼藉。
“哎,哎哟,王二,住手,快住手,别影响我做生意!”掌柜大呼倒霉,脸色黑如锅底,忍无可忍怒喝:“王二家的,你倒是把你男人弄回去啊,每次都木愣傻站着!我究竟得罪谁了我?”
女人终于开腔,哽咽凄楚道:“掌柜请息怒,实在给您添麻烦了。奴、我也劝的,可他不听,有什么办法呢?如今他醉得这样,说不通道理,我又没力气带他回家。”她字正腔圆,口齿清晰,温柔有礼,语毕,抱着孩子屈膝垂首,仪态无可挑剔地福了福,对掌柜说:“我代当家的给您赔罪了。”
一看便知,此女绝非单纯庄户人家出身,必定受过严格的教导。
掌柜自认倒霉,挥挥手,懒得为难女人孩子,没好气地吩咐几个小二:“算咱倒霉!你们赶紧把他送回家去,不能影响其他客官。”
“好嘞。”
“行吧。”
几个小二一脸的不耐烦,七手八脚把醉汉抬走了。
很快的,大堂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客人们不过议论鄙夷几句,随即彻底抛之脑后。
容佑棠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坚信:
刚才名为“祝小英”的女人必定在皇宫待过多年。
九皇子身边跟着许多内侍和宫女,容佑棠经常探访九皇子,自然熟悉大内宫女的举手投足、行事作风——她们遵守同一种规矩、受同一种训练,久而久之,人的气质就固定了,出宫后无论境遇如何,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宫廷侍女的韵味。
心潮起伏,容佑棠凝神沉思,捏着筷子一动不动。
“容弟,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齐志阳关切问。
“哦,不是。”容佑棠回神,笑着抬头,泰然自若道:“刚才吃得太急了,我缓口气。”
齐志阳不知内情,遂信以为真,趁夹菜的空隙打趣道:“莫不是我吃得太快了、带得你不好意思慢?哎,在军中习惯了,哪怕不赶时间吃饭也快,你慢慢的,别着急。”
容佑棠嘻嘻哈哈混了过去,饭毕,他们各自回房小憩,舟车劳顿的,铁人也累。
“容弟,你左右对面都是自己人,有事就喊,尽管安心歇息。”齐志阳身负多人嘱托,守诺地照顾小兄弟。
“行!”容佑棠爽快点头,感慨道:“今天养足精神,等到了河间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那是自然。”
“我就在隔壁。”齐志阳关门前不忘告知,他的左手始终虚握腰腹间的尚方剑,与两名禁卫同屋,严加防备。
“好的。”容佑棠笑眯眯颔首。
“喀喇”一声,门关上了。
此时已将近傍晚。
容佑棠屏息片刻后,“蹭”一下弹起来,疾步走到窗前,推开小半扇窗,俯瞰宁尉省城街市。半晌,他合上窗,激动兴奋地绕着圆桌拉磨似的转圈,打定主意后才停下。
“咳咳!”容佑棠清清嗓子,拉开房门,对面虚掩的门几乎同时开启,值守的禁卫黄立问:“大人有何吩咐?”
“哦,吃得有些撑,躺不下,我下去听听书。”容佑棠拍拍肚子解释。
“听书啊?”黄立放下心,与同伴交谈两句,欣然起身道:“卑职护送您。”
“有劳了。”容佑棠满意地合上门,和黄立一起下去客栈大堂。
客栈高两层,二楼住客,一楼大堂兼做饭馆,中间搭了个小台子,说书卖唱的只要抽出两成打赏给店家,即可登台献艺。
“哟?还挺热闹的。”黄立乐道。
“估计说书的口才很了得,这么多人捧场。”容佑棠穿梭在喝茶听书的几十人中,四处看看,欣喜地发现上午那对夫妻坐过的位置空着!他二话不说,状似随意地过去落座。
“小二?”容佑棠扬声呼喊。
“哎,来啦!”店小二满脸笑,灵活异常,一溜烟穿过桌椅和人群,热情洋溢,躬身问:“客官有什么需要?”
容佑棠随手掏出一角碎银,递过去说:“你看着办,给上壶好茶、几碟子茶点。”
“好嘞。”店小二喜笑颜开,收好银子刚要去准备,却看见出手阔绰的俊美公子哥抬起搁在桌面的手、掸掸袖子疑惑说:“怎么一股子酒味儿?”
黄立瞬间想起刚才吃饭时的醉汉发酒疯,登时皱眉问:“莫不是那醉汉打翻的酒菜没弄干净?少爷,您快起来,咱换一张桌。”禁卫们遵从两名钦差的安排,有外人在场时改口。
“啊?”小二愣了愣,忙不迭用抹布用力擦拭桌面,理智地没有分辨,歉意说:“真是对不住,二位客官请换另一桌。其实小的们已用热水擦洗好几遍了,哎,醉汉发酒疯,实在拿他没辙,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