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一个小厮便哆嗦着进来,跪在地上道:“老爷,有人上门来找二爷,说…说是他玷污了人家女儿,要找咱们算账呢!”
贾赦大怒道:“谁家这样大的胆子,敢上我们家门来胡闹?”
那小厮俯伏在地,不敢则声,贾赦就重新披了衣服去前面,只见外头数个健仆在门口与贾府下人厮打对骂,闹得四面都已经有人出来围看,贾赦看闹得不像,忙命将为首之人叫进来。
外头十数男仆一齐上前,把当先的一个壮汉给揪过来,贾赦冷声道:“你们是谁家的家仆,竟打到我们贾府来了?”
那人大声道:“你们府里那个什么二爷闯进我家,看了我们小姐,毁了我们小姐清誉,小姐一怒之下上了吊,如今命在旦夕,太太命我们来拿你们那什么二爷去抵命!”
贾赦怒道:“胡说八道!我琏儿再不济,那也是大家公子,怎么会胡乱闯到你家去?”
那人道:“我家街坊四邻都看见的,不信,你叫那什么二爷出来,我们见官一问就是了!”说着又要向里冲,他那一伙,除了几个仆人,还有几个像是寻常百姓样的人,他在闹时,那些人就在旁纷纷道:“我都看见了,一个红衣的贵公子从他家里慌慌张张出来,我们一路跟着,就跟到了这里。”因见到旺儿,又有人道:“这不是那人的小厮之一么?我亲眼见他在那人后头鞭马的。”
贾赦见他们言之凿凿,贾琏又确实出去了半日,心内惊疑不定,那四下围看的多是诸府内之家仆,听见这话,都越发地聚拢来,不多时,连四处相邻的府邸都派人来问是何事,贾赦无法,只能先命人将这几个仆人请入府内,又忍着羞恼,派人去请贾蓉,指望以贾蓉官威压人。
谁那壮汉见来了位当官的,面上虽较先便和软些,却还只道:“我们家虽不是官身,却也不是全无倚仗的人家,京城里谁不知我们‘桂花夏家’?老爷莫要拿品级压我们,惹急了,我们也一股脑告到内务府去,横竖我们小姐都没了,家里是全无指望的了,倒不如大家鱼死网破来得干净呢!”
贾蓉忙道:“我家从无这样事情,我叔叔自来也是遵从礼教,谨言慎行,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伤风化害人伦的事的。”
那壮汉冷笑道:“若是你家严加约束子弟,怎么有那逼死人命、纳娼妓入府而夺爵的事呢!”
他说别的尤可,说了这个,贾赦便气得臊得脸都红了,昂着脸道:“你放心,我们府上从无纵容子弟的道理,你所说之事,待我细细查证,若是属实,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壮汉道:“既是官老爷发了话,那我们姑且信你,等上几日,若没有交代,我们还来府上讨说法。”
贾赦气得七窍生烟,勉强打发了此人,就命去灵堂将贾琏叫回来,贾琏还只道是为的他白天偷溜出去的事,肚内还在想说辞,不想贾赦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道:“你倒是越发出息了!说,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贾琏给打得脸上变色,又不敢喊叫,只得跪下道:“我…我就去外头找王仁问问凤姐如何了。”
贾赦冷笑道:“哦,原来你是去找王仁了,那为何又有什么桂花夏家的人找上门来,说你看了他们家小姐?”
贾琏听贾赦的话,知道瞒不过,只好连连磕头道:“我并非故意,只是当时进错了门…”话没说完,贾赦一个窝心脚踹得他倒在地上,问道:“你进错了门,那你原本要进哪里?”
贾琏下午本是听王仁说在某街包了家极好的相公,约了叫他一道去乐一乐,他便乘着贾赦醉酒,家里的事又完了,溜了出去。
谁知到了王仁说的地方,只见外头门半掩着,一个仆从不见,再进了里面,却见里头有姑娘在更衣,他一时还只当是王仁包的相公,竟大胆上去抱了一抱,谁知却是个良家女儿,被他抱了,当场就要上吊,他见惹出大祸,随口许诺说要迎亲,乘着那家里忙乱之际,一溜出来,不想那家人竟这么快就找到府里——这内中种种,他自然不敢同贾赦细说,只能边想理由边嗫嚅着应付几句,贾赦见他不肯明说,越发大怒,一迭声传了板子来,就叫他跪着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贾蓉忙从旁劝说,谁知越劝越是火上浇油,贾赦直等贾琏被打得动不得了,才丢下板子,贾蓉忙道:“还是要想个法子才是。”
贾赦哼了一声,丢下板子,命人把贾琏叉出去,自己坐在那道:“还能如何?左不过是赔钱罢了,家里本就吃紧,这畜生还只顾在外面败家!”
贾蓉摇头道:“他家里既是皇商,只怕缺不了钱财,此事未必能靠银钱善了。”
贾赦道:“我自有主意。”想了一回,打定主意,就命人去见过那夏家主母,说起赔钱等事,谁知那头咬定说要贾琏赔命,不然就告官。
贾赦去年才受申饬夺爵,如何敢再闹到官府?商量来商量去,又辗转托至内务府中人说和,那夏家便让了一步,要叫贾琏入赘。贾赦如何肯应!花大力气托了几户世交的人家,谁承想那夏家虽是皇商,因着家大业大,倒也托了几个官儿,两家僵持不下间,忽然贾雨村递了帖子给贾赦,说是要上门拜访。
☆、第124章
贾雨村已有许久未曾与贾赦联络,忽然上门,贾赦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只是如今官民有别,他倒也不好托大,让人好生将他请进来。
贾雨村如今官做大了,说话间也不免带了几分官腔,略叙寒温,便道:“弟今日来,却是为城中有个皇商夏家要状告令郎,说是擅闯了他家宅院,唐突了他家女儿,如今那家姑娘虽自尽未成,却病在床上,死生不知,我因见是贵府上,就叫人先把状子压下来,特来问一问世兄,此事是实,还是妄?”
贾赦讪讪道:“他是商户人家,想要讹诈我们,做不得准。”
贾雨村笑道:“世兄同我的情分,难道还要和我说这些个虚话不成?”
贾赦也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个孽子一贯有些风流毛病,在外流连惯了,又好受人撺掇,大约将他家门户与哪边的馆楼混了,误闯了进去,并不是有心,我切实问过他,他一见那门户里不像是个行内人家,就自己出来了,并不曾见到那家女儿。”
贾雨村颦蹙道:“虽是如此,到底是瓜田李下,妨了人的清誉。”
贾赦道:“他这样闹,无非就是要讹我们府里罢了,大不了赔些银钱,否则难道还真叫我琏儿娶个商户女不成?”
贾雨村道:“他家既是皇商,难道还缺银子么?退一步说,以世兄如今的家业,这笔钱恐怕还未必出得起。”
贾赦怒道:“你这话说得,是瞧不起我么?”
贾雨村见他动怒,并不言语,只捋须微笑,贾赦自己气了一会,也没大意思,又坐回来,倾身向前,向贾雨村道:“若是行价,约莫多少?”
贾雨村伸手将五指一捻,贾赦就皱眉不语,沉思良久,方又道:“若是…收进来做妾呢?”
贾雨村失笑道:“她是独女,家里又坐拥千金,怎么肯做妾?”轻咳一声,凑近贾赦道:“世兄与我不是外人,因此我也斗胆说一句——以贵府如今的家世,只怕娶了,人家还觉得是令公子高攀了。”
贾赦立时怒发冲冠,握拳道:“他一个商人家,怎敢欺我至此?”
贾雨村忙道:“世兄莫气,且听弟一言——贵府不过罹一时之难,日后必有再起之时,此事你我亲近之家深知,外头的人却不知,他们那等鼠目寸光的小人,只当做贵府上已经失了势,不将这百年门第放在眼里,且又仗着自己有些个家势,便自高自大,世兄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功亲勋贵之后,不必与这些小人做一时计较,当务之急,还是先将眼前事处置了才是。”
贾赦气哼哼地道:“依你之见,莫非真要叫我家娶她家女儿回来?莫说门第,琏儿早已娶了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之亲女,这是明媒正娶的亲事,难道我们还能再休了这个媳妇,敲锣打鼓地娶一个商人女回来不成?”
贾雨村笑道:“依我看,这倒也不失一个好法子。”
贾赦铁青着脸道:“那可是九省都检点!”
贾雨村道:“正是王家——敢问世兄,令公子之妻王氏,如今何在?”
贾赦道:“小儿女淘气,暂时先叫她回娘家住着散一散。”
贾雨村笑道:“是暂时淘气,还是叫她家接回去了?”
贾赦不悦道:“贤弟步步紧逼,倒像是在偏帮夏家似的。”
贾雨村道:“世兄说哪里话,夏家是什么人,世兄又是什么人,我便瞎了几世的眼睛,也不会帮他。世兄休要着急,且听我慢慢与你讲——京中传言,王氏是因着不堪家中劳作,所以叫她家里接回去了,敢问世兄,这话是真,还是假?”
贾赦听他轻巧一句,便颠倒了黑白,眯着眼慢慢道:“也是贱内太急功近利。”
贾雨村道:“世兄失了爵位,家里没个来源,尊夫人因此勤俭持家,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家中上下,也无不膺服,独独她一人受不得这样委屈,闹得人尽皆知,两府里都没有体面,是为不贤。”
他不说时,贾赦还只觉凤姐委屈,等他一说,贾赦心里竟又隐隐地赞同的话了,面上却还道:“她是暴贵之家,从小骄纵,受不得委屈,也是自然。到底还是我们家委屈了她。”
贾雨村笑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嫁了人,自然就要遵从夫家,夫家贵,便妻以夫贵,夫家有难,自然也要同甘共苦。可是王氏不但不体谅家中艰难,反而四处宣扬家中窘况,又擅自回门,逾月未归,这样的媳妇,纵是贵府上再低声下气地求了回来,只怕日后相处也是难过,倒不如早些休了她,另娶贤良。”
贾赦道:“只可惜她父亲与我相知多年,实在不忍啊!”
贾雨村见他已经意动,知道他忌惮王子腾权势,又笑道:“世兄占着理字,便是王老大人亲自过来,只怕也说不出什么,他的亲妹妹又是世兄的弟妹,宫中元妃又是他嫡亲外甥女,他难道还真能撕破脸来,对世兄做些什么不成?如今这局面,府上纵然留着这门亲事,只怕也早已与他生了嫌隙,再难一心,倒不如越性断了这门亲事,两下相安,王氏既有了富贵,也未必还记挂府上。”
贾赦还不肯就答应,贾雨村又道:“这夏家虽是商家,却也妙在是个商家——他家里并无子嗣,止此一女,再是干练,也只能依靠男人,她若嫁进贵府,夏家的那些门路,说到底还不是要由令公子来管么?如此也可稍解府上匮乏。”
贾赦就笑道:“照你说法,这门亲事,倒是天作之合了?”
贾雨村笑而不语。
贾赦见他笑容,只觉碍眼,自矜着身份道:“事关重大,容我再思量几日。”
贾雨村因见他已是答应的模样,也并不强求,笑着告辞而去。
王子腾见过凤姐之后,王仁便再不肯透露只言半语,凤姐心内焦躁,轮流地叫人出去打探消息。平儿在屋中躺了半日,就又回来贴身伺候,见她不安,少不了温言款慰,自己也时刻留心,唯恐错失了消息。
那一日忽听前头小厮托人来道“老爷见了贾雨村”,平儿就一喜,笑眯眯地回来,凤姐见她脸色,挑眉道:“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