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但见莺儿带着小丫头们在往鸟笼子上编花环——宝钗从前养着几只鹦鹉,后来陆续送回薛家了,如今倒把蠹儿接过去养,宝玉把他那只也送了来,两只鹦鹉并在一处,叽叽喳喳,也不知说些什么畜生话,逗得宝钗前仰后合的笑。
黛玉悄悄走过去,在宝钗背后一拍,把宝钗吓得往前一倒,忙扶着莺儿站住,一转头却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哥哥派人送了些好玩的东西来。”说着就催人进去,不多时拿了几个陀螺出来。
黛玉道:“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小孩子的玩意。”
宝钗笑道:“你仔细看。”
黛玉方弯腰拿起一只在手里,原来这陀螺做得极精巧,上下各有一层,如走马灯般画了许多画儿,从中分成两半,黛玉拿的这个,上半面画的是个人在骑马,下半面是一只狗儿和一只鞠球,宝钗道:“你看我来玩。”接过一条细巧的小鞭,轻轻一抽,那陀螺上下向两头转动,倒好像是一人一狗在争球,却总也争不到同一处似的,煞是有趣。
黛玉看得轻轻一笑,宝钗见博得她笑了,忙又把鞭子递给她道:“你也来。”
黛玉扬手一勾,陀螺没动,宝钗便握着她手道:“手腕上用力。”带着她试了几次,黛玉方入了门,嬉闹一阵,头上渐渐沁出汗水,天色已暗,才住手进屋去了。
宝钗又叫人捧来冰湃的果子露并银盘盛的鸡头穰、凉粉、雪团子、沙糖菉豆等物,另有一盘新摘的红菱,在桌上一色排开。
别物尤可,那红菱看得黛玉大喜,伸手拈了一个,轻轻剥开,露出里面白嫩嫩脆生生的肉来,先喂了宝钗一个,宝钗一口含住,自己也去剥,半晌都弄不开,黛玉已经剥了几个了,看她一个还掰扯不开,又拈起一个喂了宝钗道:“你就坐着看她们剥罢,一会把指甲伤了。”
宝钗笑道:“我从遇见你以后就再没留过指甲了。”
黛玉微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白她一眼,端起果子露品一口,道:“是杏子露。”又道:“不冰。”
宝钗道:“特地叫她们先拿出来温了一会才给你的,暑热天气,再喝了太凉的,晚上拉肚子。”黛玉就只喝一口,捡那凉爽的水晶皂儿、荔枝膏用了些,宝钗看她胃口好,越发眉欢眼笑,又叫人四处点起灯烛,照得屋内如白昼一般,抬出薛蟠送来的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木制的小车马、竹扎的小物件儿、走马灯等满满摆了一箱子。又有几个无锡大阿福,宝钗拿起其中一个,比在自己脸旁,笑问道:“可像不像?”
黛玉一看,见捏的是个胖丫头,嗔道:“一点也不像。”宝钗就把旁边一个也拿起来,两个凑做一对,道:“这下可像了。”原来那里面一个瘦得很,手里拿一本书,取的佳人之意,一个微胖,手里拿着算盘,取的财源广进的意思,两个在一处,倒真有几分像她们两个。黛玉看得不自觉又微微笑了一笑,道:“这么大人了,还玩这些,薛大哥也纵着你。”
宝钗笑道:“那还不是托你所赐。”
黛玉奇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便知道了:“姨妈…开始替你挑女婿了?”
宝钗点头道:“我非要住进贾府,妈可吓坏了,她还以为我舍不得宝玉呢,急忙急脚地就去请媒婆,结果托了几家都婉言谢绝,我哥听说了,这几日给我送了好些东西。”又故意自怜道:“像我这样年纪又大,又有些不清不楚名声的老姑娘,嫁也嫁不出去,你也不可怜可怜我,笑模样也舍不得给一个。”
黛玉道:“你这样能管账养家、能作诗属文、还能抽陀螺踢毽子的姑娘,这样刚强,把男人都比下去了,哪个敢要才怪。”
宝钗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胆大包天的要了我么?”伸手去捉黛玉的手,牵着她笑道:“以后我除了你可再没别人了,你要待我好。”
黛玉知她故意反着说话逗自己开心,一笑道:“那也要看我心情,心情好时,自然待你好,心情不好,就不理你。”
宝钗道:“那你怎样才是心情好?”
黛玉道:“先替我捏捏肩膀,我瞧你手艺好不好,不好了,就不要了。”
宝钗听见,就绕到她那边坐着,替她捏了捏肩膀,又问:“只是肩膀么?腰可酸不酸?腿痛不痛?前儿跪那么久,我叫莺儿拿过去的药可敷了没有?”一想起来,就忙下地,半弯着揭开黛玉的裙子一看,腿上还有些青,不免道:“我叫妈和姨妈说说,别叫你立规矩了。”
黛玉道:“新媳妇进门都是这样的,太太已是很体恤我了,你别多事。”
宝钗又替黛玉脱去鞋袜,见她脚上也微微肿了,用力揉了几揉,又一迭声打发人拿水来给她泡脚,黛玉近日毕竟疲乏,此时一松懈,渐渐的就打起哈欠,捂着嘴道:“我该回去了,如今不比那时候,晚上只好分开住了。”
宝钗道:“那我叫她们把水端过去。”重替她穿好鞋袜、裹上衣裳,黛玉懒怠,便只趿着鞋任宝钗一路牵着她从这里出去,半路上已经困得迷了,一半身子都靠在宝钗身上,宝钗只觉温香软玉在侧,心绪浮躁,不敢造次,慢慢送她去了内室,眼看着她睡下了,才又回来,青雀已经在内等候,宝钗就问她道:“凤姐姐那里怎么说?”
青雀道:“凤姑娘说,纳贡之事轻而易举,自家亲戚,本是分内应当,姑娘不必这么客气。但是纳的贡生毕竟低人一等,亦未必选得上好缺,大爷既已考了廪生,倒不如谋个优贡,候一二年监中肄业,她再替大爷个实权县令,前后不过多花万把银子,却是有名分有实职,比先要合算得多了。”
宝钗笑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事牵涉得广,恐怕繁累,不好意思同她说,她既先开口了,自然是最好的。你明日派两个婆子,选些家里庄上自己种的时鲜给舅舅家去。把我这几盒子珠花额外给凤姐姐留着,再传话说等秋天到了,请她来家赏桂花。”
青雀看她低头沉思,便不忙出去,果然宝钗吩咐完此事,又道:“这次菱角很好,你回去赏看水塘的人,叫他选上好的再留一片,预备我要吃。”
青雀笑道:“姑娘这话说的,那么大片池子,才只得半篓,哪里还有多的留?”
宝钗道:“没有么?那明年多种点。”想了一想,又道:“若只有这么点,那便把剩的给林姑父送去吧,就说是我哥哥的意思,连咱们家那几个厨子也送去,横竖妈也不吃苏州菜,不如给了林家。”
青雀一一记住,见她再无别话,才自去安歇,次日果然派婆子与凤姐并家中各自致意,凤姐正是要显得她能干的时候,得了宝钗这一桩请托,使出浑身解数,上下交通,安排得妥妥帖帖,薛蟠春天里考的秀才,未过一年,便由学政举荐,选了优贡,入了监了。
☆、第142章
贾府虽在孝中,事情却颇不少,头一个迎春年纪已长,贾赦便以贾母去世之故,说是将她接回家教导规矩,其实不过叫她做活补贴家里,贾赦自己暗地里又在挑选迎春的夫家——大房既丢了爵位,如孙绍祖那般人家自然是不要想了,他便将那些商贾大富的人家看起来,指望从迎春的婚事上捞一笔。然而一则贾政为人方正古板,主掌荣府之后,贾府渐渐地得了个“不知变通”的名声,商贾之家,姻亲无非夤缘钻营,见贾赦失了势力,贾政又无可为之处,都不大愿意结亲。
有那实在地方上刚进京的,或是家里财力一般的,贾赦又自恃身份,看他不上。因此婚事一时未谐,倒是迎春渐渐察觉父亲打算,终日闷在屋中,以泪洗面而已。
探春因王夫人命她管家,往来消息,较旁人要灵便,忽然几日听不见迎春的讯儿,就派人去悄悄问司棋道:“你姑娘怎么一回去,就再不出来了?便是守孝,我们姐妹私下走动走动也使得的,别闷在屋里,憋出病来。”
司棋道:“我们姑娘眼下都不知要到哪里去了,哪里还有心思走动?”
探春听这话不对,叫待书守在门外,自己携司棋的手细问缘由,方知贾赦的心事。她正担心此事,且又是物伤其类的意思,免不了唏嘘一阵,打发走司棋,自己在房中坐了一会,抬脚来寻宝钗。
宝钗自上回守灵之后,便再未与探春单独见过,忽然听报说她过来,想起黛玉在旁,忙转头看她,黛玉就起身道:“我先走了。”宝钗拉住她道:“她轻易不来,来了必然有事,你坐下听一听。”说话间探春已经进来,看见黛玉在,略一见过,各叙寒温,宝钗见她踟蹰扭捏,似有心事,便慢慢拿话引她,探春渐渐的就说年纪大了,姐妹各自分离,日后不知在何处,又向黛玉赔礼,说当初不该置气。
黛玉笑道:“那几句也叫做置气,那我们竟没个和气的时候了。”虽在宝钗屋中,却如主人一般,唤丫鬟们打点招待,宝钗的丫鬟也听她使唤,并不见外。
探春知道宝钗同黛玉要好,却不知她两个要好到如此地步,心内纳罕,又和黛玉说了几句软话,两人和好如初,探春方提起迎春的事来:“我听说大伯近日颇在四处探看人家,物色豪富家中适龄之子。”
宝钗与黛玉对视一眼,宝钗道:“如今还在孝中,大老爷就这样急了么?”
探春垂眼道:“若是一出孝就要打发人,现在看起来都是晚了。”想了想,又道:“太太也在叫婆子们四处看呢。”
宝钗知她心中所忧,劝道:“太太那里,你不必担心,倒是大老爷那头有些可虑之处。”
可虑为何,三人心中都明白,沉默片刻,还是探春开口道:“宝姐姐,我想你是与知道外头的事的,能否…替我们打听打听,大伯那头都看的哪些人家呢?”
宝钗道:“你们家里的事情,我未必打听得到,不过我倒有个主意——你叫丫鬟多给上门的婆子塞点钱,只说是琏二哥哥顾虑自己妹妹的婚事,请她多多帮忙,事情若成,还有重谢,这样她必然替你们尽心。”
探春原是未嫁女儿,不知道这里头的勾当,闻言还迟疑道:“只买通媒…婆子就好了么?”
宝钗笑道:“你不知道,做这营生的,必要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利口,去了东家,说得天花乱坠,到了西家,再吹得人间少有,至于事情成了之后如何,她却不管了,所以你先要买通了她们,她们替你上了心,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探春又问:“则一般这样勾当,需要多少钱呢?”
宝钗道:“总有几十上百,也尽够了,你若缺了,我这里还有些,你们先拿去用,只不可一次给了,免得收了钱不办事。”
探春记下,回去婉转和迎春说了,迎春还自犹豫,悄悄道:“我们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怕…不好罢?”
探春急得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若不上心,这家里难道还有谁会替你上心么!”
迎春半晌才道:“我屋子里也没个可靠的人,进进出出的,难免漏了风声。”
探春见她竟是一点儿干系不想当,只是叹气,到底一点姊妹心肠,开口道:“你若怕了,我替你来办。”
迎春见她仗义,果然将自己的几副首饰拿来,探春悄悄叫人拿出去当了,打听常在那府里行走的几个媒婆,每人唤来,送了几两银子,又许下重喏,那几个媒婆本来嫌弃邢夫人给的钱少,不大上心,忽然遇见这副许诺,重又打起精神,不上几日,说了好几个人品样貌不俗的小户子弟,贾赦却又嫌这些人出不起聘礼,只把此事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