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大惊道:“你是说…她可是张四喜的亲生母亲。”
黛玉摇头道:“谁叫你去看这个了?再说,亲生母亲又怎么了?世上暴虐的父母难道还少么?再退一步,人家说是他母亲,你就真信了?”
宝玉目瞪口呆。
黛玉见他模样,得意一笑,道:“我们知道你大概是想不到她上面的,所以已经先派人去替你查了,这老婆子自从你接了状子,就每天躲在家里不出门。除了王成以外,再无别人上门看过她。”
宝玉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宝钗咳嗽一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她儿子生死不明,四处求告无门,好容易有个衙门收了她的状子,大张旗鼓的在找她儿子,她却躲在家里,既不出门打探,也不来催问衙门。”
宝玉一怔。
宝钗又道:“我们还觉得奇怪的是这老婆子的家境这样窘迫,搜罗了一百两给她儿子,自己该是过不下去了罢?可是这么十几天也不见她和旁人挪借一文钱的东西,虽不至于大鱼大肉,至少青菜馒头,顿顿都还是有的。”
宝玉讷讷道:“许是她家境尚可呢。”
宝钗叹了口气道:“宝兄弟,倘或是你做了父亲,有这么大一个儿子,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你会怎样?”
宝玉道:“我大约会很着急罢。”
宝钗问:“着急之外呢?”
宝玉道:“我…吃不下饭?”说到这里,忽然有些了然,蹙眉道:“你们是说…
宝钗点点头,笑道:“我不敢打包票,不过这张四喜…未必已经被人谋害。”
宝玉歪头一想,小心翼翼道:“他不是被人谋害,就是自己出走,既是他自己走了,为何还要叫他母亲过来告状?”
宝钗道:“你可知道对于外面人家,一百两银子到底是多大一笔钱?”
宝玉道:“不是中等人家数年的开销?”
宝钗笑道:“对他们来说,大约就和你家建园子的钱差不多罢。”见宝玉还是懵懂,摇摇头,轻轻说了一个数字,宝玉悚然而惊。
黛玉道:“你想一个泼皮,家里没落,借了一大笔钱以后厚着脸皮跑了,这不是情理之中吗?他自己拿了钱,只要还有几分良心,总会给老母亲留下些钱的,因此那张婆子目下还过得去。”
宝玉道:“那…那他为何又要和表弟约好?是了,他借了这么大笔钱,至少也要面子上做做样子…那他母亲为什么又要来告状?难道…是王成?王成知道他要走,故意撺掇他母亲来告状,给我个下马威?”
宝钗道:“他家里为什么没落?他为什么又要跑,你都不记得了么?”
宝玉道:“是因为王成…这,宝姐姐,我不懂了。”
☆、第165章
宝钗有意要历练宝玉,因此故意道:“你再好好想想,可想得出什么头绪?”
宝玉来回踱了几步,道:“典史与县令之间,差着也不是很大,王成本是长洲的胥吏,此次析县,有旨意要削减原本的官府人员,苏州府内六个同知通判、以及县中几个县丞都要削减,从中酌情选拔至新县擢用,莫非王成本来是想要做元和县令,后来做不成,被我夺了,所以忌恨我?”
宝钗笑道:“你能想到这个,已经不容易,只是再深想想。譬如王成此人,你对他知道多少?”
宝玉沉吟道:“他是本地人,并非科举中选,而是由小吏一步一步上来的——我似乎有些懂了。”
宝钗赞许地一点头道:“他既非出身科举,此次裁撤又有苏州府的同知通判,县令的职位无论如何落不到他头上去,县令与典史之间差得再小,你和他之间其实却没有半点利害关系。”
宝玉讷讷道:“那他为何要这样待我?”
宝钗笑道:“他怎样待你?”
宝玉道:“他…为人倨傲,我接了状子,他又不去跑腿打听…”
宝钗叹道:“这便是我为什么特地要叫你自己去打听安排的缘故了。你在家里吩咐的事情,下面人还分个轻重缓急,按着对自己有无好处,也分个尽心和不尽心,家里奴才尚且如此,何况外人?这王成的确对你不忠心,你初来乍到,他也想要拿捏你,但是拿捏与勾结百姓拿案子刁难你是两回事。再说,若他真要拿捏你,也是在钱粮赋税这等考绩上,而非这些诉案,张四喜这件案子,你是因着想要好好办,所以办得这样拖延,若你想早早结案,只需随便将朱大、王四或者过往之人抓来严刑拷打就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宝玉跺脚道:“宝姐姐要教我也选个别的时候,这案子说不好就是人命关天,怎么禁得起这样慢慢磨蹭?”
宝钗笑道:“我既然敢这样慢慢教你,自然是早就知道这张四喜没有事了。”
宝玉大张了口道:“你…你怎么知道?”
宝钗道:“你头次见那张婆子,收的状纸是不是不大通顺?”
宝玉蹙眉道:“语无伦次,所以我才要叫她来当堂细问,还要叫王成来替我通译。后来那张状子还是我叫咱们府里的师爷帮她写的。”
宝钗道:“元和县这里号称三大毒瘤,其一就是讼师,足见此地诉讼之多,讼业之精,若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张婆子递了几次状子都没人接,她为何不去找人将状纸润色,乡里乡亲的互相通融作保,请官府替她做主?莫非她儿子的性命尸首,还不及找人写份好状纸的钱来得重要?”
宝玉怔忡道:“她…许是不懂。”
宝钗冷笑道:“别人不懂,她一定懂的——她儿子乃是当地的泼皮恶霸,上过几次公堂,王成还捉过他,他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这些官面上的事情,她一定多少懂一些,这样的人,打扮得如同村妇孤寡一般,拿着全不通顺的状子来告状,你不觉得奇怪么?再不济,她是本地人,又住在城里,邻居街坊、亲朋故旧,难道一个和衙门有关系的都找不出?她既能打听出你几时上任,刚好在你回衙路上将你拦住,何不托人将状纸辗转往你跟前一递,岂不胜过当街告状百倍?须知本朝当街拦轿,九成九是要挨打的,若遇见脾气差些的官,先把人收押个几年再审案,她倒罢了,她儿子要真有冤屈,岂不死不瞑目?”
宝玉张目结舌,半晌才道:“所以…她,她是故意要闹得满城风雨,好教大家都以为她儿子死了,不去追查钱财下落?这些…都是障眼法?”
宝钗点点头:“张四喜拿了钱远遁,她一个孤老婆子留在这里打听消息,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看是她去找儿子,还是她儿子再回来。”
宝玉道:“…那她那日和王成闲聊,是故意的?她故意表现得和王成相熟,想要反过来陷害王成?”
宝钗笑道:“陷害算不上,只是王成既然是她认得的官,她心里又虚,多半想要聊聊天,攀附攀附,万一你生气了,中间也好有个转圜,这是小民之常情。”
宝玉道:“这张四喜分明是故意诈骗钱财,我这就去下文书,把他抓回来!”
宝钗拦住他道:“你要怎么抓?派你这衙门里的人去四海追捕么?”
宝玉又怔住了。
黛玉一直在旁边看着,见他不明白,恨的跺脚道:“你去外面张贴告示,说杀人凶手是朱大,已经收监判处,再贴出悬赏,说任何人看见张四喜踪迹的都有赏银,若是能带来尸首,赏银二百,那张四喜看见自己脱了关系,又有赏钱,少不得过几日就要托人带自己去领赏了,到时候你再把他拿下就是。”
宝钗又补了一句:“你贴告示的时候,说得模糊一些,不要只说这件案子,只说在商路上杀人,若有线索,都可以来官府领赏。”
黛玉歪头看了宝钗一眼,轻声道:“是为的匪患?”
宝钗一笑,对她一点头,嘴角轻张,无声地说了“聪明”二字,宝玉蹙额道:“悬赏二百两?这金额有些大罢?外头人能相信么?我瞧历代悬赏,似乎也就几两,便是惊天大案,有个二十两也就不错了。”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悬赏之事,也曾翻阅卷轴,只是历年悬赏,多半都是没有结果的,他也就作罢了。
黛玉轻笑道:“你一来,咱们就把你富贵公子哥的身份宣扬出去了,二百两银子的悬赏你自己掏,他们怎么不信?”
宝玉张了张口,第一想到的却是:“真要我自己掏?”二百两当得他数年的俸禄了,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纨绔公子,这钱…出得肉痛。
宝钗道:“这钱花不出去的,你放心。”
宝玉道:“我…我刚上任,就这样标新立异,不大好罢?”
宝钗笑道:“你先和知府那里说一声,然后再来设悬赏,破了案子,也是考绩,知府不会不答应的,你放心。”
宝玉这才点点头道:“那好。”正要出去,宝钗又叫住他:“你既然已经把那王四抓进来,不防多问问他水匪的问题,他虽然不在太湖摆渡,毕竟都是水里讨生活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若再特地去质询他,就太露行迹了。那姓余的和刘甲住的那地方近水,水边的山头最是匪类藏匿之所,这两人又都是这几年阔起来的,你不防多查问几遍,有备无患。”
宝玉道:“水匪?我元和离太湖还有些路程,水匪不至于到这里吧?”
黛玉白他一眼道:“苏州这里水巷互通,从城里水道去太湖,不上半日就到了,你来之前,疆域、堪舆都不看的么?”
宝玉甫一上任就被张四喜的案子所牵扯,还不及想到别处,闻言一拱手,快步出门去查堪舆图去了。
☆、第166章
宝玉得了宝钗、黛玉二人的话,果然就去张贴了告示,苏州府内头次遇见这等巨额悬赏之事,一时民议纷纷,传为盛事。
悬赏出来约有十日,陆续有许多人来说些不着边际的线索,有说在山上遇见劫匪的,有说在水边看见过朱大的,又有说常常有一伙贼人去朱大家来往,众口纷纭,种种不一。
这期间有许多人来打探悬赏之事,宝玉按捺住心焦,一一照着黛玉所授去做,至于八月,果然有一个行商模样的人,说是曾在水边打捞过一人,如今才知他便是张四喜,宝玉早等他的消息,一待将张四喜找到,便与这人分开关押,细细审问,果然问出张四喜乃是故意离乡逃窜,不多时钱财用尽,听说悬赏丰厚,又寻了个路人,约好两人将赏钱五五分账,前来领赏。
宝玉便把张四喜与这商人都拿住,交予师爷们去定罪,自己又一头忙着去收夏税去了——今夏是丰收之年,然而赋税并未较以往更多,该欠税的依旧拖欠,连许多不欠税的人,因见宝玉仁慈,不设追比,都钻了空子,推三阻四地说交不出来,宝玉无法,只能叫来王成,连夜商议。王成见他从容处置张四喜之事,倒也有几分刮目相看,半真半假地陪着宝玉坐了几日,到底还是劝宝玉恢复了追比之事,严令胥吏追查欠税,方尽心收税去了。
宝钗见宝玉做官已经做得似模似样,便把心思全放在贾琏这头,成天与他进出往来,商讨些丝绸、天气、南北货的事,贾琏本想将所有的夏家仆从都打发入京送货,谁知那夏家几个掌柜死活不肯离开,也不肯将本钱交到贾琏手中,贾琏无法,只好打发旺儿跟车回去,自己每日同宝玉抱怨不休,又去找宝钗诉苦,宝钗笑道:“旺儿是你的心腹,叫他回去,正好替你探听些京中的消息,这还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