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看一眼凤姐的旧棉裤,鼻头又一阵阵发酸,忙低头掩饰住,又将自己身上一条半旧的葱绿撒花棉裤脱下来,递给凤姐:“我竟只顾着带了件棉衣,忘了其他了,姑娘先穿这个,别的衣裳也先穿我的,明日我带着东西,姑娘再换好的。”说着又去解自己的上衣,解到一半,想起还没替凤姐擦洗,又去解凤姐的衣裳,拿帕子蘸水替她将背上、胸前都一一擦过,擦拭时候看见凤姐那两点娇红,难免脸上薄红,将那两片草草应付过去,再要去擦腰间时,手却被凤姐捉住,平儿抬头一看,只见凤姐两眼直直盯着自己,再顺着她的眼光向下一看,见自己前襟大开,方才她替凤姐擦过的那位置已然大半落入凤姐眼中,两颊一红,低声道:“姑娘…凤儿,今日匆忙,若你想,明儿晚上设法买通了看守再说罢。”
凤姐手一抖,松开她道:“我…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快些离开这破地方。”又催她道:“你快点。”
平儿胡乱擦过一遍,将自己的贴身小衣解开,脱衣之时略一犹豫,道:“姑娘,你…背转身好不好?”
不必她说,凤姐也早转过身去,不肯再看她,然而人身子虽然转过去,心却总还留在平儿身上,听见背后悉悉索索的更衣声,眼前不自觉地就浮现出平儿*的模样——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见过这具身体,却依旧不必费心就能清楚得记起平儿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凤姐的脸烧红了,腿上抹了姜汁的地方又*辣地发起烫来,好像姜汁渗入肌肤,逆着气血流淌的方向升起来了似的,她努力不去想平儿的身体,然而越是努力不去想,想的就越多。
唯有此刻,凤姐才清楚地意识到,之前所有的猜疑、揣测、怨怼、痛恨,都只是源于她对平儿的思念。她恨平儿,不是因为她真的将微弱的脱罪希望寄在平儿身上,而是因为她想平儿,她想见一见平儿,听平儿说说话,然后让平儿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好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平儿将衣裳递过去,却发现凤姐只是怔着不说话,只好伸手戳一戳凤姐的肩头,凤姐吓了一跳,慌忙转身,一眼就看见平儿赤身*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惊吓越发大了,不说自己起了邪念,反倒恼平儿道:“外头还有人呢,你这样赤条条的,像什么样子?快把衣裳穿上!”说了这句,见平儿红着脸还只是看自己,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也同平儿一样,顿时从脸上红到了脖子上,一把抢过平儿手里的贴身小衣,急着要穿,却穿不上,一跺脚道:“你是死人么?还不来帮忙?”
平儿被她一训斥,才从恍惚中惊醒,慌慌张张来替凤姐穿衣,情急之中,几次碰到凤姐身上,入手的肌肤已不如从前那般细腻滑嫩,却依旧勾得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骚动。
平儿也从头红到了脚,胡乱替凤姐穿了衣裳,自己去将她那一套旧衣穿上,又脱了自己的鞋子,蹲下身替凤姐套鞋子的时候看见她脚上起了一层薄茧,又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一捏,一揉,凤姐被她捏得全身一个机灵,抬起脚向后一退,撞上了桌子,平儿赶紧拉住她,两手相交之时,两人俱是一震,你看我,我看你,都想快点推开对方,以免自己在这神庙之内、外人之侧,做出什么不恭敬的事来,然而两人这久违的牵手时刻又是如此温馨,哪怕两人心里都想了无数遍要分开,却依旧都连小指头也没动一下。
直到外头的狱卒吃饱喝足,再四催促,两人才终于松开对方的手,凤姐一步三回头地向外挪去,平儿跟在她身后,有无数话想要叮嘱,到了嘴边,却只是道:“等我。”
凤姐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用力点点头,大步跨出了庙门。
☆、第173章
贾政的家书只比朝廷邸报早了一日到达元和县衙。然而宝玉已先于家书得知王家的消息,将父亲的信展开细读,果然见里面说的都不是什么新文,只不过信后破例有了几句叮咛,叫他谨慎小心,万不可行差踏错,叫人捉住把柄,为官任上,若是有百姓欠税,万不可强行逼迫,宁可拖延期限,家中替他在部里求情,也不可在这节骨眼上激出民愤,闹出什么事情,至于其余盗贼等事,按例办理即可,切不可标新立异,授人以柄,女色上也须小心谨慎,不要闹出事来惹人笑话。
宝玉从前不懂贾政之心,总觉父亲既迂腐,又固执,便是后来自己勤奋进学,私心里也难免有几分不大愿听从贾政的意思,如今当了几个月的官,才觉出父亲的一切拳拳爱子之心来,叹息一声,捏着书信,信步走入后院,县衙地方不及贾府远甚,一入内院就是花园,花园之后有一间三进的屋子,本是县令起居之所,如今让给黛玉和宝钗在住,宝玉倒住在侧屋。
宝玉一进花园,就看见那小亭子里宝钗伴着黛玉在赏花,时值秋冬之交,黛玉略染上了些咳嗽,被宝钗拘在屋子里大半个月了,难得出来,却是一脸忧色,宝钗搂着她肩膀,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身上,低着头正说些什么,看见宝玉进来,黛玉还有些不大好意思似的,将宝钗轻轻一推,宝钗也站直了身子,含笑道:“可是姨父的信到了?”
宝玉颔首道:“与琏二哥打听到的消息一般无二,不过多嘱咐了我几句,叫我随分从时,不要惹人话柄。”
宝钗道:“舅舅虽然过身,圣上看似放过了王家,却难免要清理一二门徒,你是他嫡亲外甥,自然要避些嫌疑。”
宝玉点头道:“我省得,我进来只是想问问宝姐姐,我们当真没法子救救凤姐姐了么?她一个孤弱女子,流放在外,我…实在不大忍心。”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这人惯是怜惜女孩子的,你放心,你风姐姐虽然流放,却未必会受苦,有平儿在呢。”
宝玉奇道:“平儿自己也是个弱质女子,家里也无甚倚仗,凤姐姐遭难,她至多帮忙送些衣裳物件,又帮得上什么大忙?”
宝钗道:“亏你做了这么久官,这些门道怎么一点也不知?圣旨说是流放,到苏州也是流放,到辽东也是流放,凤姐姐不过是个女子,上头判了她就是了,哪会管她流去哪里?到了地方,也是交州县看管,你自己也是县官,县衙里也有周边府县流来的人犯,他们中那些阔绰的过得如何,你还不知?”
宝玉讷讷道:“那是男子,且都是些不入流的轻罪,凤姐姐这样的,多半是要放到关外的,北方苦寒,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捱得过来?再说官面上的打点,动辄上千,只一个衙门里,便可花销上万了,所谓树倒猢狲散,王家倒了,就算平儿还肯守着凤姐姐,她又去哪里得那样一注银子来打点关节?”
宝钗笑道:“平儿对凤姐姐的心,你不必怀疑,银钱上她不大趁手倒许是真的,所以我已托琏二哥替我们捎去了一万银子,我瞧琏二哥的样子,大约自己还要添补一点,再有林家、贾府的接济,至少凤姐姐一路的盘费、到了地方的住处打点都是够了。”
宝玉跺脚道:“你们怎么也不早和我说?早说了,我也托他带一笔钱表表心意才好。”
宝钗笑道:“你那点子俸禄,添补税上的亏空还未必够呢,就不要来凑热闹了,再说我们也把你算进去了的。”
宝玉还想再说,宝钗因见黛玉病容越盛,催他道:“我听说知府发了剿匪公文?你上回审那几个山上的住户不是有些消息么?这时候不去表功,还等什么时候?”急急把他打发出去,又回头来对黛玉道:“外面风大,先回去罢。”看黛玉缓缓点头,就拿披风把她裹住,丫鬟们卷起亭子四面的帘子,簇拥着黛玉、宝钗二人进去。
宝钗进了屋子只顾忙着叫人拿热水来给黛玉擦过脸,又端着药来看黛玉喝,等她喝完,又亲拿往日不肯轻易给的蜜饯果子之类的喂进她口里,黛玉就着她手挑了一颗蜜枣含住,抬起头来,盯着宝钗只是看,宝钗笑嘻嘻抚自己的脸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黛玉慢慢嚼着枣子,咽下去,才道:“你心里若不舒服,只管发出来就是,不必装成这个样子哄我。”
宝钗笑道:“我心里唯一不舒服的,就是你身子实在太弱,我若要哄你,也只哄你好生喝药、吃饭,别的再不必的。”
黛玉道:“早知你看了信会这样,我就不该把家书给你看的,毕竟我们离得这样远,我父亲在京里再说了什么,你在这里也听不见。”
宝钗听她提起林海,那脸上的笑就带上了几分勉强,打发走几个丫鬟,在黛玉身边坐下,握着她手道:“你也说了,我们离得这样远,林姑父在京里再说什么,也伤不到我一分一毫,所以我才一点儿也不介意,你不要担心。”
黛玉看她一眼,道:“你不介意,那前几日做什么要特地去外头睡?别拿我的病做借口,往常我若生了病,你恨不能时刻要守在我身边才好的,这会子倒讲究起那些个忌讳起来了,说出来谁信呢。”
宝钗见她把话头都堵死了,讪讪道:“你把话都说尽了,还叫我要说什么?我们两这样子,外头名声是不大好,叫人误会成是我和宝玉有什么,总比叫人知道是我和你有什么好罢?林姑父是你父亲,听见这些传闻,自然会担心你,叮嘱那么些话,也是情理之中。我既没法子使他改变主意,也没法子告诉他真相,就是在这里愁死了,也未必有什么结果,还不如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照顾好你。”
黛玉听她一言,又赌起气来,道:“你这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话,宁可憋在心里,也不肯说出来叫我分担,上回我没带你去扫墓,你明明好几夜都睡不着,却总和我说好好好,这回我父亲来信骂你,你心里不知道怎么委屈呢,偏在我面前又是这么个样儿,人都说我心思重,我有话倒还肯对你说出来,你心里的事,却一点也不肯告诉我!”
宝钗失笑道:“扫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你这时候还拿出来说嘴,还好意思说有话都肯对我说?”黛玉见她冥顽不灵,剜她一眼,气得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只和我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行说,那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她自这次卧病以来,还是头次落泪,边哭还边咳嗽,宝钗要去替她顺背时,又被她推开,只好束着手叹着气道:“你一定要我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林姑父那样说我,叫你对付我,我自然是难过的,然而难过之后,细想想也没什么,毕竟林姑父他远在京城,管不到这里,而我们两的相处,也要比那些个虚名要重要多了。”
黛玉道:“你前些时候自己还在意这些虚名,这会子又说不重要,我不信。”
宝钗喟然道:“全不在乎,那是假的,只是世事总难两全,先顾着紧要的那头才是真的。你看看凤姐姐和平儿那样,再看看我们,便知道如我们这般,朝夕相对,衣食无忧,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黛玉怔了怔,道:“凤姐姐和平儿?”她往常见宝钗对凤姐和平儿之间颇为关注,还只当是姨表姊妹的情分,如今细品宝钗的言辞,却分明大有同病相怜之意,那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又问:“她们…也和我们一样?”
宝钗道:“虽不敢笃定,然而只怕*不离十。”
黛玉眨眨眼道:“我和她们来往不多,看不大出来,不过若她们真是这样关系…我也不觉得我们比她们要好多少,毕竟她们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凤姐姐也不必假装嫁人。”
宝钗道:“你当她们两个的事,王府里不知道么?全都在装聋作哑罢了。凤姐姐得意的时候还好,失了势,还不知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呢。王家抄了家,林姑父和贾家看在亲戚面上,出了几万银子,其余打点花销,全是王仁向平儿要的。”
黛玉听她一语,把自己那点心事倒先放在一边,站起身来道:“怪不得你说平儿姐姐银钱不趁手,我还想凤姐姐给了那么些钱,就算不全够,也不至于这么不足罢?原来是这么个理。”
宝钗道:“所以我等这时候才叫琏二哥送钱过去,若送早了,平儿手里有钱,一定不肯委屈了凤姐姐,必要替她打点的,一打点,就露了痕迹,王仁又更该和她要钱了。若送晚了,平儿又没法替凤姐姐买通关节,减免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