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忙向内道:“我肚子痛,出恭去!”扯着这小厮往僻静的地方,忙问他内里,又问薛姨妈可是问起了宝钗的近况。谁知他也是听了一耳朵消息,随意打探几下,就一路赶来报信了,半晌也说不出新话来,薛蟠急得要死,那里头学里督课的人又来催,他只得打发这小厮再回去打探,自己回去,好容易捱到下学,一路打马回家,入门就直奔薛姨妈的住所,远远就看见丫鬟婆子们在门外站了一地,见了他,个个都摇手叫他不要近前。
薛蟠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一进门就看见薛姨妈坐在那东首上座的太师椅上,满面泪痕,看见薛蟠,第一句就骂:“你这不晓事的畜生!”
薛蟠心知肚明她在骂什么,面上却装出笑嘻嘻的模样,凑过去抱住薛姨妈道:“妈怎么忽然又骂起我来了?莫非是我的小子们又淘气了?妈告诉我,我叫人打他们!”
薛姨妈冷笑道:“你的小子们都是好的,我是被你气的!”
薛蟠还装傻道:“妈说什么,我一整日都在学里呢,怎么又气着妈了?”
薛姨妈一拍桌子道:“你还敢说!我问你,你妹妹去了哪里?”
薛蟠硬着头皮道:“不是去了二叔那里么?和贾老二一起走的,妈和我亲自送出城外,妈都不记得了?”
薛姨妈见他冥顽不灵,恨的在他头上用力一点,把他从自己身旁推开道:“好啊,到这时候,你还哄着我!我问你,贾琏不是说去扬州做生意么?怎么这会子倒在苏州租了铺子,跑起商路来?你妹妹说去寻你二叔,怎么现在替你二叔报丧的人来了,我问起来,却说从未见过她呢?”
薛蟠心里叫苦,慢慢跪下去,爬在地上道:“我是真不知道妹妹去了哪里,妈也知道,我和贾老二的交情非同一般,我把妹妹交给他,心里是极放心的,因此也没大过问,妹妹在信里又从不提及那头的事,我怎么知道二叔忽然就殁了呢?”
薛姨妈道:“你不知道,那怎么我问你的小厮,却一个个都知道呢?原来这府里竟不是你当家,是你的小厮当家了么?”
薛蟠无言以对,强笑道:“我也是怕妈担心,我一直在劝妹妹的,她如今所有意动,过些时日,就要起身往金陵去了。”
薛姨妈道:“你再辩白也没用,我是知道这里头一定有你的手脚的,不然你妹妹一个人做不来这事。你快出去,别叫我看了你心烦。”薛蟠还不肯走,就站在边上磨蹭,薛姨妈想起宝钗,那脸上老泪纵横道:“我那苦命的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天下间多少好人家去不得,偏偏守着这一个。”又骂薛蟠:“都是你这瘟生!若不是为的你,我们又何至于投到那一家里去,叫你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薛蟠嘟囔道:“明明是为的妹妹选秀,怎么又变成为了我呢?”见薛姨妈把眼横向自己,赶紧站好不提。
薛姨妈就一行哭,一行骂,骂得累了,方指着薛蟠道:“你二叔殁了,论理你也是要守孝的,这段时候你哪也不许去,就给我待在家里,你的婚事,也再说罢!”
薛蟠大急,一下又跪过去道:“妈,靖儿都那样了,怎么禁得起等?我,我不能负她!”
薛姨妈道:“你和我说没用,倒是和你林姑父说去才好。我劝你也赶紧改口不要叫姑父了,这称呼原是从着宝玉那里来的,现如今还是避些嫌为好。”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道:“林海可知道你妹妹在苏州?”因恼恨林海薄待宝钗,索性直呼其名,薛蟠听见也不敢说话,想了一想才道:“应当不知,不然早就回绝亲事了罢。”这话一说,却又显得他打听过亲事了,薛姨妈听了免不了又白他一眼,道:“这事你不要再管了!安心守你的孝去!同喜,叫管家亲自带人到苏州去请姑娘回来,就说二叔过身,家里要守孝,耽误不得。”
薛蟠就在那里杀鸡抹脖地对同喜使眼色,同喜两面为难,到底薛姨妈才是当家的,因此最后还是走出去传了信。
薛姨妈又命婆子们催薛蟠去更衣,自己也换上素色衣裳,薛蟠被逼不过,草草应付过这头,火急火燎地就出二门叫自己的小厮:“快骑马去苏州元和县衙告诉姑娘,说妈要接她回来呢!快去!现在就去!衣服用具,只管在路上买!”
那小厮便从薛蟠这里领了银子,骑着薛蟠的一匹马,带了家里一头长行的骡子,飞也似地出城去了。
江南潮湿,冬天虽不及北方那般寒风凛冽,却也别有一股刺骨的严寒意味。
圣上一心有所作为,一改从前风气,蠲免江南所欠赋税,因此今秋苏州本没什么大事,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在衙中,本当安逸。谁知到了入冬时节,忽然太湖上又闹起匪患来,水匪从前只抢劫渔民,此次大约天实在太冷,缺衣少食,竟掳掠起岸边乡民来。
苏州知府苦于匪患,将治下县令全部召集起来,一日三会,责以对策。把个宝玉愁得六神无主,每日从府衙退回来,便叫王成、贾琏并几个师爷去说话,宝钗、黛玉两个自己心里也存着一段心事,黛玉见宝玉如此,那心事越发重了,又逢入冬,便添了个懒动的毛病,请了几个医生,个个只说要静养,宝钗急得不了,又不好在此时烦扰宝玉,便衣不解带地守着黛玉,将这一点小症候当做大病对待。
那满府内下人,除开黛玉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旁的平时都不得近黛玉跟前,又是头一回看见宝钗照顾黛玉病势,都以为黛玉行将沉疴不起。宝玉与黛玉平素都对宝钗甚是亲近,黛玉一去,宝钗怕是要做新太太了,因此阖府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地方县衙的规矩,与贾府那等世代侯门又自不同,几句闲话,轻松便传至门上,门子们添油加醋,连宝钗与宝玉的前世今生,都传至县里乡绅等处,不上一月,满县城都知道县令老爷后衙的那点闲事,街头巷角,茶余饭后,无不以此为笑谈。
薛蟠的小厮紧赶慢赶,到了元和县上,寻人打听的时候,便顺耳听到了这件传闻。
☆、第186章
宝钗因思黛玉是念旧之人,来苏州难免要去从前那些宅院感怀悼念一番,偏偏林海怕族中远亲有所牵扯,拖累黛玉,一狠心将苏州的地方尽数卖掉,到时物是人非,黛玉见了,平白又是一场伤怀。因此索性将这里几处林家故宅都买下来,黛玉不喜那建得板正的县衙,自从知道宝钗将那些宅院买下来后,每每就央求她带着自己换地方住着,她最喜城外那一处,亲自布置庭院,凡是花草摆设,无一不亲手选取、亲自斟酌。将那本来秀丽的庄园庭院,妆扮得越发精秀雅致。这一处庄子里有座雕花楼,本是黛玉闺房,如今变作钗黛二人的住所,内中不似一般闺房那般绮丽,倒是颇有几分书香淡雅之气,宝钗又将楼上打通,书房卧室,全在一处,黛玉偶有小恙,宝钗便把她挪到这里头,饮食起居,不必出门,也不嫌拘束。
这楼还有一样好处,因它建得高,黛玉若觉得闷了,只管把那纸糊的推窗移开,外头一层都装的玻璃,都是宝钗亲选的颜色,拼凑镶嵌,正合四季八方的景观;中间特地留出一大片无色的地方,黛玉不必开窗经风,便可饱览四野景色——南窗可观姑苏城,北面可见虎丘塔,西南还有个天平山。
这一日黛玉略觉好些,果然披了衣裳在窗边坐着,宝钗坐在她对面——两人坐的是平时对弈用的小榻,中间还摆着棋盘等物,却是一个卷了本书懒洋洋的在看,一个拿了个小算盘飞快地在打。
宝钗用的是个竹算盘,声音不大,算了一页,抬头看黛玉一眼,问:“饿不饿?”
黛玉摇摇头,因宝钗问起,才软绵绵抬手翻过一页,眼睛斜看着书本,宝钗就道:“看书的时候坐正了,别歪着头。”
黛玉细声细气道:“没力气,动不了。”
宝钗摇头一笑,把算盘放下,走到那头,黛玉就扯着宝钗让她坐上去,头一歪,身子就势靠上来,直接倒在宝钗腿上。
宝钗失笑道:“这会你就有力气了?”
黛玉躺着,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道:“我可把今天的力气都耗光了,今日我是再动不了了的。你也不许走开。”
宝钗道:“我这几日,几时走开过一会呢?”因账本还在那头,便招手叫莺儿将东西递过来,两腿曲起,让黛玉靠着她躺着,把账本放在膝盖上,算盘放在身侧,单手拨打,手下越发轻柔,那算盘的声音也越发柔缓,一下一下的,听得黛玉睏了,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道:“宝姐姐,今年过年…你想好了么?”
宝钗手上不停,心不在焉地道:“就说我病了,不回去就完了。妈估摸着也不想让我回去,毕竟我在京里是那么个名声。”
黛玉就又为她打不平道:“姨妈就你这么个女儿,流落在外地,难道过年都不让你回去么?”
宝钗看她一眼,笑道:“你究竟想我回去,还是不想我回去?”
黛玉一顿,愤愤道:“我当然不想你回去,但是我也不想姨妈薄待了你。”
宝钗左手捏一捏她的脸,右手依旧不停,轻笑道:“妈可一点没薄待我,前几日收到的信,给我带了几盒子赤金首饰,还特地嘱咐不要叫我哥哥知道,哪知我哥哥又叫人偷偷给我送了一千两银子,又嘱咐我不要叫妈知道,回头你提醒我,好好赏一下送信的那个,瞒了这个瞒那个的,实在不容易,而且回去还要报说我在扬州,要叫他好好背一背扬州景物。”
黛玉道:“又不是头一回瞒报了,你怕什么?”想起一事,微直了一点身子问:“不对,这回算着应该报说你在金陵了,这已经好几个月了,金陵那头报丧的人应该已经进京了。”
宝钗伸左手算了算日子,道:“他们从扬州回金陵要些时候,打点丧事也要些时候,那报丧的不像我们可以走官道住驿站…不过也过了这些时候了,嗯,这回让他说我在金陵罢。”
黛玉就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若叫姨妈发现你在苏州,派人把你捉回去可怎么办?”
宝钗笑道:“你放心,我早嘱咐了我哥哥,他会替我瞒着的。从小到大,他就这些事情在行,你放心。”
黛玉想想薛蟠的模样,有些迟疑,转念一想,自己总是县令太太,那些人难道还敢在县衙里光明正大的抢人不成?一想明白,她便又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宝钗眼不离账本,却不知怎地就瞧见了,左手拍拍黛玉,道:“睏了就睡罢,一会儿我叫你。”
黛玉嗯了一声,略换了个姿势,侧在宝钗腿上,莺儿拿来一床小毯子替她盖上,又将书拿走,雪雁向那炉子里添了一把香,宝钗忙道:“别添多了,她闻不得太腻。”
莺儿听见,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刚刚好好。”
紫鹃刚从外头端药进来,闻言笑道:“雪雁都贴身服侍这么久了,宝姑娘还这么絮叨。”
宝钗听了就分神看了雪雁一眼,笑道:“你如今也大了。”说完这句,心有所觉,转头看一眼紫鹃,再看一眼莺儿,这两个从小服侍黛玉,如今已经有好几年了,论起年纪,早该要嫁人了,却一直耽搁着,等黛玉醒了,还是和她商量商量,再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才好。
紫鹃见宝钗看雪雁,又见她轮流看自己和莺儿,再想起宝钗刚才的感慨,若有所悟,便把药放在一旁凉着,道:“门上说有薛大爷的小厮请见,说是有急事。”
宝钗道:“是哪个?说了名字没有?”
紫鹃道:“说叫寿童,是跟大爷读书上学的。”
宝钗这时才停下来,转头,皱着眉头道:“是我哥最贴心的小厮。”放下账本,两手扶着黛玉的身子,两腿慢慢伸直,黛玉却还是醒了,半睁着眼道:“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