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粗着声音道:“说是回京守孝来了。”她是积年老仆,最是忠心不过的,家中的事也知道得差不离,提起宝钗,便立刻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张靖见问她不出,忙笑着道:“劳烦姐姐了,姨娘方才是去书房,这会子只怕已经见到了老爷,姐姐可再去前面看看。”
那婆子便又匆匆出去,张靖自己蹙额想了一会,只觉黛玉、宝钗忽然回京,宝玉却又没回来,此事甚是奇异,又担心自己的事,一时坐立不定,只是说出口的话已然收不回,只能干坐在那,长吁短叹而已。
☆、第207章
薛蟠虽一向莽撞,却也不是冥顽到底的人物,与张靖做下那桩事情后,初时因着两情相悦,且他是久未开荤的,难免神魂飘荡,心神不属,及至张靖当真怀孕,要去和林海说时,薛蟠才省过神来,又恐林海这样的方正人物,恼怒张靖败坏了家声,将她一番勒逼,张靖再如何也是个弱女子,只怕受不得这样苦——他一念及此,立刻便把一众得用的小厮都赶到林府门口,吩咐他们凡府内有风吹草动,或是婆子们举止异样,务必立刻前来知会自己,殷殷嘱咐再四,才略心安,却又挂牵起宝钗来——他尚不知寿童背主之事,还只道黛玉病重、宝钗留在苏州等着嫁给宝玉,既替妹妹欢喜,却又忧虑与林海结仇,这般几重愁思交加,把个薛大公子连学也无心上了,数月之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那一日他学里几个玩的好的小兄弟,见他久被忧愁,便商量合做一东,请他去城里繁华所在松泛松泛,薛蟠正是要借酒浇愁的时候,听见这话,连声就应了,大家伙午后从学里出来,薛蟠吩咐人回家报信,自己骑了马前往酒楼,行不到数丈,就见从前他相识的一个青衣含笑走来,对他一抱拳,道:“薛兄有礼。”
薛蟠想了半天,才笑道:“你是…那东园子里头柳老板?”
那青衣笑道:“我从前不过是偶然动兴,客串几场,并不是园子里的人。”
薛蟠听了,倒勒住缰绳,在马上一拱手,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柳湘莲,柳兄。柳兄别来无恙?”他见惯这些子弟脸色,早预备要打发柳湘莲几两银子,因此略一叙礼之后,右手已经伸进袖管,从里面捏出一块碎银,掂了一下,只得二两,打发人却是轻了,只是出来匆忙,身上也没带许多钱,略觉尴尬,便再一拱手,道:“今日有些事,不好相陪,改日柳兄到我府上来,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柳湘莲道:“我不是来和你打秋风的,你放心。我只是受令妹之托,要叫你去商量件事情。”
薛蟠瞪着眼道:“我妹妹明明在苏州,怎么又跑到京城来了?”
柳湘莲一笑,伸手递出去一样小物,薛蟠接过一看,却是宝钗素日所最珍爱的一支木簪,也不知她是哪里得的,这几年中,宝钗只要得闲时候,就要把这簪子掏出来把玩一番。这等闺阁物事,若非极亲近的人,却是万万不能知道的。
薛蟠见了木簪,心内自然有了另外一番计较,上下将柳湘莲打量两眼,见他比自己从前记得的似乎还要高了些、壮了一些,一身也是锦衣华服,没有半点落魄样子,便另换了一副笑脸,唤小厮和那些朋友说今日有事不得去,自下了马,牵住柳湘莲的手向一旁的茶肆边走边笑道:“柳兄,我们坐下说。”
柳湘莲一把扯住他,似笑非笑道:“这里人多,我们到那一头说。”
薛蟠就任由他拉着,两人一路绕过几条小巷,进了一处小院,这地方靠近皇城,地价不菲,院子里却是如雪洞一般没有半点摆设,院子里积了一层落叶,桌椅上也落了灰,怎么看也不像近日住过人。
柳湘莲将薛蟠带到,自己便退出去,薛蟠刚要问他,忽见那院中正门一推,宝钗从里面出来,看见薛蟠,也如柳湘莲那般微微一笑,道:“哥哥。”
薛蟠见了宝钗,倒不如何惊讶,只把一双眼睛不住瞟向门外的柳湘莲,再转回来看宝钗时,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对宝钗一努嘴,道:“妹妹终于想明白啦?”
宝钗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薛蟠的意思,苦笑道:“叫哥哥来,不为别的,只为有一件事需要哥哥替我去做。”
薛蟠拍着胸脯道:“妹妹有事只管说。”
宝钗迟疑一下,方道:“哥哥知道么,其实我从一开始,喜欢的便不是宝玉。”
薛蟠看一眼柳湘莲,又看宝钗,笑眯眯地道:“连宝玉这样的你都看不上,不知能入你法眼的,到底是何方人士?”
宝钗伸手把躲在她身后向外瞟的黛玉扯出来,推到自己跟前,笑着一字一句慢慢道:“姓林,小字黛玉,若从母亲那边算,与我们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薛蟠的笑便慢慢僵住了,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再回身看看柳湘莲,黛玉还低着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宝钗倒看得开,对薛蟠一笑,道:“哥哥不要再看外面了,柳湘莲和我没有做下那等事。我喜欢的,是林家黛玉。”说了这话,便自然握住黛玉的手,对她一笑,黛玉也就缓缓抬头,对着薛蟠轻轻一礼。
薛蟠怔怔道:“你…你们…好妹妹,你又是在捉弄我对不对?我笨,你一骗我,我就上当了。”
宝钗叹气道:“哥哥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我喜欢的,就是林黛玉,我这次回来,便是想要和你们说清楚,我托你帮忙,也不为别的,只为了…叫妈不要生气。”
薛蟠兀自呆愣道:“可是你们是两个女人…”
黛玉微微抬头,细声细气道:“两个女人便不能互相喜欢了么?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薛蟠一心要说服宝钗,奈何他自己才疏学浅,把四书五经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好半天才憋出几句道:“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和合,才是天之正道,你们两个阴人在一起,又算得什么!”
黛玉咳嗽一声,宝钗便道:“君为阳,臣为阴,林姑父乃是天子之臣,是为阴,然而他回家来,对我们这些人,便是阳,可见阴阳本无恒数,常变常新,我和黛玉在外是两个阴,若没有旁人时候,却是一阴一阳,阴阳和合,连圣人也挑不出礼来——哥哥说是不是?”
薛蟠只觉得妹妹满口都是胡说八道,然而若当真要反驳时,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依据,只得瞪圆了眼,盯着宝钗粗声粗气地道:“我不管,父亲过世,我身为长兄,便与父亲是一般的,我不许你做这样的事,你快把林妹妹送回家,你再跟我回去好好思过去,母亲那里,只要你从此改过了,。”
宝钗笑道:“哥哥想要这么处置我,就不怕…我对你和张靖的婚事作梗么?”
薛蟠一惊,旋即笑道:“她已是我的人了,林姑父一定会把她嫁给我的,这不必劳你费心。”
宝钗、黛玉却是头一回听他说起,两人面面相觑,原本要跟薛蟠说的话倒暂先咽了下去,宝钗看看外头,把薛蟠跟前几个得用的人尽数打发了,三人站在正厅,宝钗小心翼翼地看黛玉一眼,转头道:“哥哥…你做了什么,叫林姑父肯把张靖嫁给你?”
薛蟠洋洋得意地抬头道:“靖儿肚子里有了我的骨肉啦。林姑父这样重名节的人,除了把她嫁给我,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呢?”
宝钗、黛玉皆是大惊,两人都上前一步,凑到薛蟠跟前道:“你…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薛蟠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宝钗问道:“这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和林姑父说?林姑父最近身子如何?”
薛蟠道:“本来早几日就要说了,只因靖儿说林姑父身子不好,怕气着他,所以一直拖着,不过总在这几日了罢。”
钗黛二人面面相觑,对视半晌,黛玉方跺脚道:“你这事早又不做,如今孩子都有了,又不早些告诉林姑父,到现在还拖什么拖?你这不是害人家么!害人家就算了,连我们两个的大事,只怕也要耽误了。”一边说,那眼圈已经红了,又不肯落泪,只好劈手躲过宝钗手里的帕子,擦了几下,却是满心怨愤,盯着薛蟠,看了又看。
☆、第208章
薛蟠本来惊恚于宝钗黛玉之事,然而听黛玉说起张靖,立刻又把这头忘了,鼓着眼睛道:“我和阿靖两情相悦,连我母亲也同意了的,如今只单等林姑父应许就是了,怎么是害她?”口内说得犟,两手却不自觉地握成拳,抿着下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宝钗,盼着妹妹出来反驳黛玉一番,怎料宝钗只是一叹,道:“林姑父是什么人,哥哥还不知道么?姨父这样的方正人物,论起规矩家教来,也还不及林姑父的一半。黛儿还是个独生女儿,又是这样温柔恭顺的性子,到如今这年纪见了她父亲尚且要发憷,张靖这样的养女,又是犯下这样的大错,哥哥觉得,林姑父会轻易饶了她?”
薛蟠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兀自争强道:“林姑父看似古板,其实心肠最好,又通人情,和姨父那等道学怎么好比?你无非想和林姑父说你与林妹妹的事,如今见阿靖要先说我两的事,怕林姑父受不得两件事的激,所以拿话来堵我!我告诉你,我与阿靖的事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那是万不能半途而废的,说到底这事成也是成,不成也是成,了不起我拼着这身衣裳不要,上门去抢亲就是!”
宝钗见薛蟠说得莽撞,浅浅一笑,道:“嘴长在张靖身上,她说不说,我怎么管得着?再说你和她都到这田地了,就算她不说,林府上下这么多人,就一个都察觉不了么?我是真的担心哥哥害了人家。”
黛玉也道:“便是亲生的儿女,打杀、逼死的也不在少数,何况义女?”
薛蟠道:“胡说,林姑父乃是当朝侍郎,书香门第,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黛玉慢悠悠道:“薛大哥哥,你在我父亲门下学过的,当初你不学好的时候,我父亲是怎样对付你的,你可记得?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连你他尚且都管得如此严厉,对张靖就更不用说了。”
宝钗在旁接口道:“张靖是个女儿家,又有孕在身,林姑父肯定不会打她,都三个月了,落胎也未必安稳,我猜林姑父多半会吩咐等孩子生下来,再把张靖送去庄子上修养。日后是替她找个家世差些的人嫁了,或是叫她就此终老,都说不好。至于孩子,或溺死,或扼杀,总是不会让他长大的。”
她两个你来我网,一番话说下来,早把薛蟠吓得面无人色,哆嗦了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道:“…林姑父…真是这样的人?”
宝钗看黛玉一眼,道:“他亲生女儿都这样说,你觉得呢?”
薛蟠一把抓住她,恳求道:“妹妹,我…我当初做这事时,没想这么多,如今…如今事已经做了,你可千万要救救阿靖!”
宝钗道:“哥哥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本事?”
薛蟠道:“你…你和黛玉要好,你们去求求林姑父,我…我求你,你要钱,要什么,我都给你。”
黛玉哂道:“我们不缺钱。”
薛蟠道:“那…那你们要什么?”迟疑了片刻,道:“你们若帮了我,你们两的事,我不管就是。”
宝钗笑道:“哥哥这脸变得也真快,方才还要叫我们两个分开,这会儿工夫,又不管了?”
薛蟠愤愤道:“你们和我说这么多,不就打着这主意么?我…我不是看在阿靖的面上,咳!”他住了口,低了头,想起张靖,恨不能要马上夺门出去,到底做了监生,那耐性不比从前,忍着焦虑,微微抬头,满眼期冀地看着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