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告中第者名字之时,季怀直颇为意外的发现,这位被他钦点的状元还是个熟人,正是先前他在茶肆略聊过几句的陈昌嗣。
***********
殿试结束,自然是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中第者皆都换上了统一的进士巾袍上前谢恩。
与其余人帽上的翠叶绒花不同,走在最前面的新科状元帽上簪花皆为银质,在一众同样打扮的人中,这一点不同便格外惹人注目,季怀直自然而然地就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乌帽蓝袍,这般深重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冠如玉。谦谦君子,才貌双全,简直就是这个时代话本子里主人公的模板。
季怀直脑子里的想法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就想到那出名为《女驸马》的黄梅戏……回过神来,不由暗暗感慨自己脑洞开得太大。
——科举的盘查在某种程度上可比高考还要严,那可是要脱衣服检查带没带小抄的,这要真是个妹子,绝对瞒不住的……
不同于季怀直这边有些悠闲的想东想西的,那边的一众进士早已恭谨地垂下目光,向着走来的季怀直行了拜礼。
季怀直将目光从陈昌嗣面上转开,打量着这一众忠诚值在七十上下的新科进士,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当即扬声道:“‘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大魏今后如何,还要仰仗诸卿!今日之宴,正是为诸位所设,众卿莫要拘礼才是!”伏拜的众人忙都叩首谢恩。
陈昌嗣距季怀直的距离最近,此时自然听得清楚这天子的声音虽是威严,但却带着几分少年的清亮,更是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也并未深想,只当是因为先头殿试时,听过一回的缘故。
故而,当一截明黄的衣袖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攥上他的手臂,亲自扶他起身之时,陈昌嗣真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他忙开口道:“谢陛下……”话未说完,无意间瞥到季怀直的相貌,突然就顿住了。
季怀直觉得他这目瞪口呆的表情甚是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陈昌嗣也略微缓过神来了,神色还有些恍惚,但已经能规规整整地冲着季怀直一揖,恭敬道:“先前卑臣不知陛下身份,言谈间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
季怀直摆手道:“陈卿并无冒犯之处。”然后,亲自引他入座,笑道,“今日之宴,陈卿可是主角。待会儿朕可是要敬你酒的,你可莫要推辞。”
“臣不敢。”
新科状元自然是炙手可热,席间不止季怀直数次相询,几位陪同官员也多将目光投注他身上。在季怀直离席之后,同年们更是将陈昌嗣团团围住,有讨教学问的,但更多的还是看见方才皇帝待他多有不同,来八卦缘由的……
陈昌嗣虽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出现在那间茶肆之中,但是想也知道,这事儿肯定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他只得硬着头皮一个个敷衍过去。
一直到被分外热情的同窗送回到客栈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形象,径自栽到了床榻上,按着抽疼的额角,回忆起方才的宴席,恍惚间竟生出阵阵虚幻之感。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随即便是赵承温那故意捏着嗓子的声音,“状元大老爷,给小的开个门呗。”
陈昌嗣顿觉头更疼了,他黑着一张脸翻身下床,一面有气无力地道了句,“门没拴,进来吧。”
赵承温推门进来时,陈昌嗣已经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赵承温满面笑意地坐过去,端起茶杯摸了摸,这茶也不知是何时泡的,现下已经凉透了。
他抬眼看看陈昌嗣那有些黑的脸色,倒是识趣地没抱怨什么,他轻抿了一口放下。
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没下,露出一副萧索之态,他拉长了声音,有些可怜巴巴地道:“昌嗣啊——”
陈昌嗣看着他这作态,再听见这语调,不仅头疼,胃也有些开始有些抽搐了,他干脆利落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伯父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赵承温顿时一阵哀嚎,“好兄弟,咱俩是什么交情?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要是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没拿到,就这么跟你这个状元郎一起回乡……我爹不得打死我啊——”
“伯父待晚辈向来慈和,你若是诚心认错,他不会为难你的。”陈昌嗣不为所动地冷淡道。
“慈和?!”赵承温眼中真真地出现了几分痛心疾首,他几乎悲愤道:“那是对你!”
他顿了顿,终于使出了撒手锏,“昌嗣,你可想想啊,先前给你上门说亲的人,到底是谁帮你拦下来的啊?……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陈昌嗣没回话,而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赵承温立即意识到他态度的松动,忙加了把力,继续声泪俱下地哀嚎起来……
……
客栈那边的折腾,季怀直自然不会知道。宴会中途,他便离席回了寝殿,这番作为也是历次琼林宴的惯例,毕竟有皇帝在场,这些进士们也大多有些拘束,不好互相攀谈。
走前,季怀直还是耍了个小心眼,把栎王也一起叫上了。
——必须严防死守,绝对不给栎王残害国家小幼苗们的机会……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一旁传来栎王清朗的声音。
季怀直笑着点了点头,道:“父皇常说,欲求天下大治,须广开言路、广纳贤才。今日看到如此多才德之士共聚于此,朕心甚慰。”
季怀直还不至于傻到暴露自己对栎王的敌意。相反,作为他爹去世前指定的辅政人选,季怀直还要适时地表现出自己的亲近……
演戏这种事情……对季怀直而言,还真的是有点难度,尤其是在栎王这种、都能把先帝蒙过去的人面前。
最初,那段时间他特别担心自己露出马脚来;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事儿其实一点也不难。
不,不,不是他天赋异禀,而是……栎王这人,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了……
季怀直每次和他分开后,都得提醒自己好几遍,这是个野心近百、忠诚不到十的危险人物。
过了这段时间,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先帝对这个弟弟信任有加了,就算他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不是个好人,在和他相处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季怀直觉着,要是有亲和力这项属x_ing,栎王绝对是满点。
二人又闲谈几句,栎王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新科状元似乎很得陛下青眼?”
季怀直心中一绷,然后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随意地笑了笑,调侃了一句,“他长得好看啊。”
栎王难得地噎住了,面上又露出了些许看晚辈调皮的无奈,语调轻缓道:“陛下,莫要戏耍微臣才是。”
季怀直也适时摆出一副正经脸来,严肃道:“难道朕说得不对?”
栎王略带无奈地一笑,只得点头应和道:“……陈翰林姿容皆佳,自然是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大雅·文王》
第13章 修书?
季怀直一手撑着脑袋,看着底下的奏折,眉头紧锁,心思却早就不在这上面了。
先前他想着科考之后,总能给朝廷里总是能来一帮新人,让他不用整天对着一堆老大臣们发愁。
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万恶的论资排辈。
这些新科进士,好点的能进翰林院,差点的在六部混个小职位,再差点的连京城都不能呆,直接就下放了……
总之,无论好坏,一律都没有上朝资格的。季怀直叹了口气,他也很绝望啊。
朝堂上的公事让人烦躁,杨文通那边的事情也一样让人c.ao心……
虽然蓟州频频传来捷报,平谷收复在即。但随着捷报来的杨文通的书信却越来越薄,里头带着语气的词句也愈来愈少,甚至有时候只是如同正经的公文一般,只写了赶到某地、歼敌某数。
这种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陈述,让季怀直有些莫名的不安,就好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似的。
而最近送来的一封信,上头更是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好,勿念”,那之后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还“勿念”呢,季怀直都快怨念死了,他觉得自己宛若一个担忧远行儿子的老父亲……
自己当初就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家伙给召回来啊!!!
一旁的李福见季怀直又露出这副表情,就猜到了几分他的心思,连忙开口劝道:“杨将军那边,有安王照应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杨文通也算是攒了不少军功,前段日子来信,非要要个将军称号。季怀直索x_ing也不等大军班师回朝,直接把先前报上来的军功统计统计,大笔一挥,该升职的升职、该奖励的奖励,就当是鼓舞士气了。
至于杨文通为何屡屡立功,季怀直也是心中大概有数。
大军开拔后,他亲自写信嘱托安王,又特意派人追出去封他为卫指挥佥事。
估计现在那边有什么比较安全、又容易立功的活,都被安到了杨文通身上了。
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不公平,季怀直心里有些愧疚,但却一点都不后悔。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雄韬伟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只是想要活得好好的,如果有能力的话,顺便让自己身边的人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