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忍不住轻“嘶”了一声,原来她这般转来转去地不老实,绿玉一个不留神,扯到了她的头发。
这一声之后,绿玉忙跪下请罪道:“奴婢该死,求殿下赎罪!”
季尧华还未说什么,赵媛已经先一步走上前来,冲着绿玉轻道了一句,“你这丫头,总是毛手毛脚的。”
说着,便顺手接过了梳子,将人打发了下去。
赵媛既已站了过来,季尧华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老老实实地做了个端正,由着她的母后顺着她的长发。
一下、两下……赵媛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长发,但持着木梳的手却渐渐地开始颤抖,眼中也有水意渐涌:她想过自己给女儿束发的场景,却不是现在,而是数年之后——她出嫁的前夕,那一定每一下动作,都满含着祝福与不舍、期许与担忧……可她却等不到那一日了。
母后不在身边,要听父皇的话;以后可不要如此任x_ing了,沐浴之后,要把头发好好晾干;礼仪不愿意守着也没关系,你本就是大魏的公主,无人敢说什么;不要总是同杨家小子疯玩,舞刀弄枪的,若是伤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想说的话太多,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她张了张嘴,唇形缓缓变化——
……对不起。
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三个字,理着头发的动作也又轻又缓,生怕扯疼了这孩子。
“母后?”赵媛只是一个劲儿的理着头发,却没有束发的动作,季尧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太医说了,您不能久站……”
积蓄了许久的泪水沿着面颊低落,赵媛使劲眨了眨眼睛,用着与平时无二的语气回道:“不久的,很快……”
她抬起一手、拭去面上的水痕,然后才轻轻拢起季尧华的长发,手指穿梭,不多时,便挽起了一个精致的发髻来,随即又将视线落到了桌上的妆奁之上,里面的发饰精致细巧、件件都是精品,赵媛低头端详了一阵儿,却抬手拨弄了一下上头的暗门,露出了最底下那一夹层。
那里面,一个木簪静静地躺在锦垫上,这簪子似乎就是普通的桃木雕刻而成、也并非大师之作,上头只有几道粗糙的祥云纹路。对比其它做工精致的发饰,这簪子显得寒酸极了。
赵媛却珍而重之将它取出,轻轻摩挲了许久,然后才将它c-h-a到了季尧华的发间,她按着季尧华的肩膀,微微俯身,直到镜中映出了两人相似的面容,她对上季尧华映在在镜中的眼眸,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尧华看看,喜欢么?”
……
绍德十六年,冬至,皇长子季尧念生。
是日,皇后赵氏薨,谥曰孝烈。
这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冰凉的冷风穿过窗隙,就连烧着火炭的殿内也并无多少暖意。季怀直只觉得眼前一阵空白,那禀报的话语在他耳中来来回回响过数遍,他才迟钝地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悲伤、痛苦……还有随之而来的愤怒……是对他自己的。
他早该发现的:身形的消瘦、面色的苍白、还有那一反常态的依赖……如果他能够再留心一些,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情形。
眼眶一阵热烫,他缓缓地转了转视线,对上了季尧华的面容,那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季怀直深吸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父皇在呢……”他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的身子正不自觉地打着颤。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婴孩哭声,季尧华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这一句话后,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她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地喊着:“母后……母后……”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只要这么喊下去,那回应她的人就会再度出现。
第40章 念儿(周三)
承明殿内,季怀直正召了礼部尚书商讨年尾祭祀之事,李福突然从外头匆匆走来,在季怀直耳边轻语了几句。
季怀直脸色当即一变,抬头看了礼部尚书一眼,那尚书见状,不待季怀直开口,就忙忙地寻了个由头告退。
季怀直此刻也顾不得感慨这些人察言观色的能耐了,抬起脚来就往后宫走去,一面走着,一面转头冲李福道:“昨夜不是已经好些了么?这会儿怎么又发起热来了?”说的是他的大儿子季尧念。
这个用他母亲生命换来的孩子,却并不十分健康,从会吃饭的那时,就开始喝药,身体差到每逢换季便会大病一场。
不过,他问完也知道自己这是为难人了,李福既不是大皇子的近侍、也不是看诊的太医,指望他说出个一二三来,显然没什么可能。
他冲李福摆了表手,示意他不必回话,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赶去了永康殿去,季尧华比他们来得要早许多,此刻正温声哄着她弟弟喝药。
床上那孩子面团一般的脸上,正泛着淡淡的红晕,小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显然是对面前的汤药十分抗拒,季尧华左哄右哄,他才伸手接过碗来,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旋即嘴里就被塞了一颗糖块。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一缓,对着季尧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季怀直看着这姐弟俩的互动,暖心之余,也不由生出些酸涩来……虽说是长姐如母,可季尧华也堪堪十余岁,仍是个孩子罢了。
“父皇。”念儿抬头瞥见季怀直的身影,不由开口唤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季尧华听到他的喊声,也不意外,轻轻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方才转过身来,福了一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季怀直看她这稳重规矩的模样,又是一叹,不待他深想什么,转眼就看见窝在床上的念儿也扎挣着要起身、跟着行礼。季怀直忙上前一步,按住了这孩子,“还病着呢,快别起来折腾了。”
念儿乖巧地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盯着季怀直,生怕一晃眼这人就不见了。季怀直见状,不由失笑,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哄道:“快睡吧,父皇不走。”
手心被长睫刷过几刷,那孩子轻声应了一句鼻音,果真闭上了眼睛,不过眼珠转来转去,显然还没什么睡意。
季怀直抬了手,倚在床边,静静盯着他看。不多时,就见原本紧闭的眼帘轻轻地掀开了一条缝,待看见季怀直仍守在旁边后,又飞快地闭紧,唇角却忍不住勾了起来……如此往复数次,这孩子也折腾得没了力气,呼吸也变得均匀悠长,显然是真的睡着了。
季怀直和季尧华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卧房,只留下了几个侍候的宫人。
一出了殿门,季尧华便先开口,向季怀直解释道:“父皇不必过于忧虑,方才太医已经看诊过了,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吃了药睡一觉,等热退了便好。”
季怀直点了点头,看着她面上隐隐的疲倦,又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温声道:“昨儿就折腾了一宿,你也回去歇歇罢,这儿有好些个人守着,出不了什么乱子。”
季尧华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虽是应了声,但还是不自觉的回头去看身后的殿门,季怀直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她往外推了两步。季尧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永康殿。
……
年尾的事忙,季怀直本该一刻都不得闲的,但想想念儿睡前那一番举动,季怀直到底心下一软,也未去承明殿,而是反身回去、就守在了这孩子的床畔。
那孩子中途醒过一遍,抬头确认了季怀直还在身边,下意识地笑了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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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杨文通见季怀直眉间隐隐的郁色,也猜到了些许,“昨儿老徐刚进宫就被你给轰出去了,是念儿又病了?”
季怀直点了点头,勉强笑道:“不过,现下已经好了许多。”话虽这么说,面上的忧色却不见减。
杨文通倒是明白,这孩子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说句不好听的,养不养的大都是问题。
他抬手拍了拍季怀直的肩,劝道:“等他好些,你也好歹让他多走动走动,整日在殿里头闷着,没病也闷出病来了。”
季怀直怔了怔,“……说得有理。”他也是关心则乱,这孩子整日卧在床上,确实于身体无益。
杨文通见他应了一句之后,又怔怔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什么呢?”
“我想着,等他年岁再大些,是不是给他找个武师傅……”话未说完,就见杨文通清咳了一声,挺了挺胸,一副孔雀开屏的模样。
许久不见他这般嘚瑟,倒是有些怀念,季怀直忍不住嗤笑出声,斜眼瞧着他,“就你?”
杨文通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一般,一本正经地点头道:“谢陛下恩典。”
“少跟我来这套,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两人笑闹了几句,季怀直脸上的郁色倒是一散,这事儿也就这么玩笑般地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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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闹闹、敲敲打打地过了一个年节,罢朝了这么许久,等重新开印那一日,季怀直仍有些懒懒的、没什么劲头,不过这点懒散很快就被一封折子给打破——求立太子。
只看了篇首的几个字,季怀直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提着的朱笔顿一瞬,去瞧这封折子的落款,出乎意料的,名字甚是陌生,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位。